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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莎的傷口

在文檔中 笠詩社戰後世代八家研究 (頁 122-133)

第四章 陳鴻森論

第四節 福爾摩莎的傷口

時間洪流中,江自得的美學追求將剎那定格為永恆,另一方面,他站在當 下回顧過往歷史,重新賦予歷史新貌也是他正視時間的態度。對詩人而言:「歷 史只是史家站在自己的觀點、立場或意識型態對曾經發生過的事物作出的選擇 性記述,它本質上是一種文本。歷史文本在時間的長流裡留下許多空隙,因此,

不同時代的人根據不同的見解和現實需要去詮釋歷史。……所以,詩人必須同 時擁有現代意識與歷史意識,應站在現代文化的高度,以現代眼光重新審視歷 史,以現代意識去挖掘歷史文本的現實價值與意義,讓沈默的歷史再度煥發聲

音與光彩。47」翻閱臺灣史,江自得看見沈默背後的傷痛,〈那天,我輕輕觸著 了妳的傷口〉48說:

那天,我輕輕觸著了妳的傷口 一聲叫痛

像男人悲哀的眼淚 自岩石的隙縫流出

肉的傷痛是能捱的 難捱的是

被操控的語言 被污衊的魂靈

那天,我輕輕觸著了妳的傷口 一聲哀怨

像女人淒涼的身世 在陋巷的一角傾瀉

生的不幸是能忍的 難忍的是

被囚禁的愛 被肢解的信念

那天,我輕輕觸著了妳的傷口 啊,讓我們為彼此的悲傷緊緊擁抱 讓我們筆直渡向遙遠的水平線 像一葉扁舟在霧海中航行 懷著點點星光般冰冷的希望

47 江自得〈纖細的蘆葦〉,《遙遠的悲哀》,頁 12-13。

48 《那天,我輕輕觸著了妳的傷口》(笠詩社,1990),頁 107-108。

——1989

乍見詩題會以為這是一首情詩,副題「給福爾摩莎」則顯明「妳」的身分是——

寶島臺灣,當詩人觸著了「妳」的傷口,觸痛島嶼上每個子民的傷,堅強如岩 石的男子漢,完全顧不得「有淚不輕彈」的武裝而流下悲哀的眼淚;女人彷彿 再嫁又遇人不淑,怨嘆自己淒苦的身世。然而,叫人民傷心欲絕的,不是肉身 的傷痛或生的不幸,「難捱的是/被操控的語言/被污衊的魂靈」,「難忍的是/

被囚禁的愛/被肢解的信念」。在這樣的痛楚中,記取教訓、擁抱彼此的悲傷,

是歷史迷霧中唯一閃爍的星光。

日本殖民時期,由於生活擠壓、心靈困頓,人民把脫離苦海的希望全寄託 在祖國身上,但國民政府處於國共內戰驚魂未定的情緒中,所以來臺前國府已 渾身是刺,為了自保隨時可能發動攻擊。在這種情況下,國府與人民兩造背景 懸殊,沒有任何交集,人民的失落可想而知。〈永不消逝的水煙〉49第三首如此 描述:

異族走了

留下凹陷的斜陽 留下苦澀的夕暮 留下最後的沼澤 留下傲慢的灰燼

你回到陌生的國度 曾經,你說

「臺灣人回歸廣大的祖國 臺灣青年才有前途」

而祖國 祖國的乳房

一直纏在你曖昧的夢裡 每一分,每一秒

她激烈地燃燒 焦臭的味道 拒絕收下你的夢

——2006

日本的太陽旗降下,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升上,人民面對陌生的祖國,如同 孩子渴望母親溫暖的胸脯一樣,可是,祖國拒絕收下人民的夢,以為渡台只是 暫時落腳。被拒絕後緊接著的是失望,人民歡天喜地迎接國軍登陸的那一刻,

他們看見的不是強壯的父母親,而是一個疲憊、落敗的政權,〈永不消逝的水煙〉

第四首說50

祖國終於來了 眾人齋戒沐浴

南管。北管。昂揚的樂聲 鑼鼓。獅陣。青龍偃月刀 龍舞。城隍。激越的行列 掌聲。萬歲。甦醒的碼頭

風中洋溢著歡愉和自信 為即將遠離凋敝的雲朵

為即將成為雨後跨上天際的彩虹 為即將乘著霞光渡向清爽的夜空

而登陸的國軍戳破莊嚴的秋天 以草鞋,破鍋和飢餓的面容

而登陸的國軍戳破莊嚴的秋天 以雨傘,被縟和權充扁擔的槍桿

——2006

在眾人的引頸企盼中祖國「終於」來了,但鑼鼓齊奏、舞龍獅陣的行伍中,國

50 《遙遠的悲哀》,頁 52。

軍以飢餓的面容和權充扁擔的槍桿亮相,這兩種場景、兩種心情不合襯的並置 在一塊,已經預言式地說明國家和人民間的鴻溝,最後,國府緝捕私煙爆發的 衝突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當陳儀政府以槍柄捶打林江邁的頭部,他 們也同時「捶落憤怒的晚霞/鮮血從西天奔灑而下/繃裂的傷口迅速擴大/森 冷的警笛包圍人群破碎了的夢/槍聲掩蓋一切雜音/黑夜粗暴地佔領廣場/留 下一堆殘缺的屍首」(〈永不消逝的水煙〉第七首)。大屠殺的日子來臨,「一排 人,被鐵絲穿掌,連成一串/像一隻花已凋謝了的花梗/拋入海裡//男人,

口含著被割下的陽具/像一個受難的日蝕/當街槍斃//女人,被強姦,割去 乳頭/像一團受創的珊瑚/以刺刀刺入陰部//穿透胸膛的彈孔/來不及長出 花朵/已生出悲哀的果實」(〈永不消逝的水煙〉第八首)。在這裡,江自得不用 長鏡頭處理血腥畫面,刻意「以身體的修辭意喻臺灣的土地,將身體視為政治

『場域』的象徵,被殺害、掠奪、割裂的肢體,猶如殘破的臺灣大地,到處傷 痕累累,顯示臺灣受到外來政權殖民的傷痛。而肢體的殘傷,最易引起的真實 感受,即是『痛』,以個人切身之痛的經驗,轉化對臺灣被殖民的歷史命運的感 同身受。51

為了紀念可以寬恕,但不能忘卻的二二八,江自得寫下〈從那天起〉52

從那天起

溪流失去了森林

不再擁有什麼,擁有的只是 兩岸的退卻

河床的緘默

從那天起

森林失去了天空

不再擁有什麼,擁有的只是 樹的無語

鳥的死寂

51 阮美慧〈敘事、修辭、旋律——江自得《遙遠的悲哀》中的抒情敘事〉,《遙遠的悲哀》,頁

從那天起

天空失去了世界

不再擁有什麼,擁有的只是 無所謂的風

無所謂的雲

從那天起

世界失去了我們

不再擁有什麼,擁有的只是 歲月的喧鬧

灰燼的繁華

從那天起

我們失去了語言

不再擁有什麼,擁有的只是 空白的歷史

遙遠的淚痕

從那天起

我們失去了自己

不再擁有什麼,擁有的只是 淡漠的生

淡漠的死

——1989

從二二八那天起,鳥語花香的寶島剎時失色,我們只剩下「空白的歷史」來埋 葬「淡漠的死」,靠「歲月的喧鬧」度過「淡漠的生」,而「兩岸的退卻」不單 是溪流失去了山林,國府不是祖國的殘酷認知在人民心裡烙下傷痕,從此切斷 交通的橋樑,無門無路才真是「岸的退卻」。

另一方面,渡台後的國府,先入為主地疑心臺灣會被赤化,大規模的搜捕

導致白色恐怖中無數的冤獄,〈從戶口裡消失〉第一首53即刻畫風聲鶴唳中,草 木皆共匪的緊張,以及「寧可錯殺一百,不願錯放一人」的整肅手段:

他們被革命的人民驅趕下海 他們失去陽光與土地

敗逃到我的家鄉 帶著他們的家徽——

一枝槍,一副中山袋

風吹得很急 雨聲步步進逼 他們驚恐地認定

所有的影子都是潛在的敵人 所有的聲響都是反對的聲音 所有的色彩都是抗議的顏色 所有的光亮都是秘會的據點

他們大肆搜索世界各個角落 逮捕影子,逮捕聲音

逮捕星星,逮捕花朵 逮捕風,逮捕夢 逮捕隱藏的記憶 一聲令下

所有的色彩都被抹去 只剩黑與白

所有的亮光都被管制 只剩拷刑房的強光 所有的聲音都被制壓 唯一的語言:萬歲

——2006

根據藍博洲的說法,「白色恐怖」源於 1871 年 3 月 28 日,「工人階級實質 上政府」的「巴黎公社」正式成立,政府軍因此發動攻擊,「公社成員也群起反 抗。因為一時找不到代表公社的旗幟,公社裡的一名女工於是從自己身上的紅 裙,撕下一塊紅布,作為公社的標誌。從此以後,紅色便引用為一切進步熱情、

反抗不義的階級解放之符號。與此相對,代表反動、保守的勢力,便是『白色』, 而由其發動的一切恐怖鎮壓行動,就是所謂『白色恐怖』。54」臺灣的白色恐怖 則是因為「所有的亮光都被管制/只剩拷刑房的強光」,於是,所有的聲音被壓 制,莫須有的罪名冠在思想犯頭上,火燒島監獄從此成為他們餘生的夢魘,〈從 戶口裡消失〉55第七首說:

船終於徐徐靠岸

綠島的夕陽狠狠地輾過我們身上

寂寞是萬丈高的圍牆

我們被監禁在思想改造的課程裡 被監禁在無止境的肉體勞動裡

大白天,烈陽把死亡的陰影 燒烤成恐怖的白色

傍晚,在鱸鰻溝裡洗澡 成為僅有的慰藉

午夜,從故鄉上空的星光 我領受了悲哀的深度

無數次,我夢見了夢 夢見我床鋪底下的地球 緩緩滲出自由的香味

54 藍博洲《白色恐怖》(揚智出版,1993),15-16。

55 《遙遠的悲哀》,頁 74-75。

夢見綠島狹長的海岸

一波波親情的浪自遠方奔來 夢見藍色的天空中

飄飛著難友們不屈的背影

——2006

在白色恐怖不計其數從戶口消失的名字中,詩人唯一提及姓名的人是鍾浩 東56。也許,江自得有意以他最喜愛的「幌馬車之歌」,為這段歷史、為這些從 戶口消失的人留下生命的註腳。〈從戶口裡消失〉第六首57寫道:

清晨六點鐘

軍法處牢房的門鎖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鍾浩東,開庭」

一片死寂瞬間暴漲

他靜靜地向難友一一握別 從容走出牢房

唱著他最喜愛的歌〈幌馬車の唄〉

伴著腳鍊的拖地聲

牢房響起由輕聲而逐漸宏亮的大合唱:

「黃昏時分

在樹葉散落滿地的林蔭大道上,

目送你的馬車,搖搖幌幌,

56 鍾浩東本名和鳴,高雄美濃人,作家鍾理和的異母弟。日本明治大學政治經濟系肄業。自幼 喜歡漢文,平日愛讀魯迅、巴金等人作品及資本論。日治時期因不滿日本人統治,1940 年元 月與表弟李南鋒及其妻蔣碧玉等人赴上海,經香港轉往廣東惠陽,因漢奸嫌疑被捕,經丘念 台保釋獲救後,任職於第七戰區東區服務隊。抗戰末期,目睹國民黨之腐敗,思想日漸左傾。

56 鍾浩東本名和鳴,高雄美濃人,作家鍾理和的異母弟。日本明治大學政治經濟系肄業。自幼 喜歡漢文,平日愛讀魯迅、巴金等人作品及資本論。日治時期因不滿日本人統治,1940 年元 月與表弟李南鋒及其妻蔣碧玉等人赴上海,經香港轉往廣東惠陽,因漢奸嫌疑被捕,經丘念 台保釋獲救後,任職於第七戰區東區服務隊。抗戰末期,目睹國民黨之腐敗,思想日漸左傾。

在文檔中 笠詩社戰後世代八家研究 (頁 122-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