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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詩學

在文檔中 笠詩社戰後世代八家研究 (頁 168-174)

第七章 鄭炯明論

第二節 現實詩學

在《美麗島詩集》中,鄭炯明曾如此陳述他的詩觀:「用與時代隔閡的語言 寫詩,那是逃避的文學,寫現實中沒有的東西,那是欺騙的文學。我嘗試用平 易的語言,挖掘現實生活裡,那些外表平凡的、不受重視的,被遺忘的事物本 身所含蘊的存在精神,使它們在詩中重新獲得估價,喚起注意,以增進人類對 悲慘根源的瞭解。18」由此可知,鄭炯明對詩的認識是「腳踏實地」,這樣的特 色放在笠詩社的脈絡中並不難理解,特別的是,正值詩是青春文學之際,鄭炯 明卻沒有風花雪月一類強說愁的作品。甚至,當詩壇援引布魯東「超現實宣言」

作為主知與純粹的理論依據,漸漸走入脫離現實的死胡同時,鄭炯明已經體認 到:「要超現實必先吃掉現實」,唯有奠基於現實的基礎,超現實主義才能同時 完成凝視現實又保持距離的真實。〈超現實的故事〉19說:

要超現實必先吃掉現實

這是安德烈‧布魯東沉思多年之後

15 陳鴻森語,見〈寫出時代真摯的聲音——鄭炯明作品討論會〉,《文學臺灣》29 期,頁 49。

16 阮美慧〈鄭炯明「現實詩學」的轉折與建構〉,《國文學誌》第 10 期(2005 年 6 月),頁 158。

17 參考鄭炯明〈衣帶漸寬終不悔——《文學臺灣》發刊感言〉,《文學臺灣》第 1 期(1991 年 12 月),頁 4-6。

所得到的結論

於是他開始吃起現實來 一片一片地像嚼餅乾那樣 多少人為此擊節讚賞著

而悲哀的是他們不知道 安德烈‧布魯東第一次吃時 突然兩眼緊閉

驚慌地把口中之物吐出,大喊 我吃到世界上最苦的東西了的事實

——1971

超現實原比現實還真實,但這個「超」字帶來許多誤解,導致理論旅行至臺灣 後,實踐上反倒抽離現實,所以,詩中假布魯東戲劇性地吐出最苦的事實,諷 刺走火入魔的超現實罔顧現實層面,在詩思的傳達與詩藝上都別有巧思。

其次,鄭炯明的知、行實踐是一致的,如果把〈誤會〉20中那個試圖舉起 地球的藝人視為詩人的化身,這首詩很完整地表達他的存在觀點,所以陳鴻森 說:「『用另一個角度來了解世界』是理論家的觀點,不斷的尋找意義是哲學思 想。而『試試能否舉起地球』則是現實論的生活者的看法,我認為鄭炯明的哲 學性的思考相對而言比較不是他關懷的重點,現實世界才是鄭炯明所真正關懷 的。21」詩作如下:

那個藝人,滿身大汗的 在熱鬧的廣場上

表演他的絕技

他靜靜地立在那兒

突然,像隨風飄起的一片羽毛

20 《鄭炯明詩選》(台南縣立文化中心,1999 年),頁 55-56。

21 陳鴻森語,見〈寫出時代真摯的聲音——鄭炯明作品討論會〉,《文學臺灣》29 期,頁 48。

停留在空中翻筋斗 然後落下

兩手撐著地面 成為倒立的姿勢 看著周圍驚訝的人群

我以為他是在用另一種角度 來瞭解這世界,然而

他的夥伴卻說:

他只是想試試他的力量 能否舉起地球罷了

——1970

當眾人以為倒立的藝人是用另一種角度在理解世界,詩人卻忽然把筆鋒一 轉,讓倒立由人看藝人變成藝人看世界的角度,這樣的轉折與表現和村野四郎

《體操詩集》中的〈吊環〉一詩相近,顯示鄭炯明習作的軌跡。22今亦將村野 氏〈吊環〉23列出,作為對照:

我像蝙蝠倒懸著 天的降落傘將我吊起 我暫時安定在此吧 看看走近的人們

看看那些驚訝的人的臉 我正在

理解我的世界

村野四郎是日本最早留心「新即物主義」的詩人,而「笠」詩社的陳千武先生 因為翻譯村野氏《現代詩的探求》及《體操詩集》,亦曾在《笠》上介紹「新即 物主義」,也許是這個緣故,鄭炯明的詩除了有模仿的痕跡,《歸途》時期的作

22 陳鴻森說:「炯明的這首〈誤會〉,無疑地曾接受了村野四郎《體操詩集》裡那首〈吊環〉的 刺激。然而於此詩的造型,那刺激的要素,顯然已被消化而獲得新的滿足。」見〈炯明論〉,

《笠》54 期(1973 年 4 月),頁 104。

品也有許多即物性表現。宋澤萊甚至表示:「鄭炯明所有的詩看來大半都屬新即 物主義。也就是說,瞭解新即物主義是瞭解鄭炯明詩的開始。24」不過,仔細梳 理「新即物主義」的定義:「一種先將對象予以無限放大至一等值於人生的存在,

然後以『客觀的強度』檢視和分析其陰霾之所在,乘虛而入,等這對象包含了

『我』之後,再將之給予藝術性還元的表現方法。25」只有〈熨斗〉全篇符合,

其他則詩中若干節適用。

以《歸途》為界,鄭炯明的表現特質,陳鴻森的觀察最為詳盡。他說:「隱 喻和敘述性可以說是鄭炯明的詩的骨骼,他散文化的思考很強,敘述性較強的 話,往往缺少表現張力,詩的力度會減弱而流為概念化。他早期的詩則以即物 性表現和機智性的跳接來構成詩的張力;後期則藉由暗喻或詩質的稠密度來維 持張力。26」換句話說,鄭炯明不是單純的造型家,他對物象的觀察、對本質的 把握,不單為了寄託個人情感,當他挖掘現實生活中,被遺忘的事物所涵蘊的 精神時,他就不那麼看重視覺性心象表現,轉而以邏輯性的思想表現來取代。

因此,阮美慧說:

強調詩的內面性精神,而非注重外在形式的雕飾,這樣一種「記述性詩 語」、「散文性詩化」的方式,仍是詩人「自覺性」的一種詩的藝術技巧,

並非只口語、簡單、意象平淡一語帶過,它有更值得深思的義涵,換言 之,它應被理解為一種美學形式的實踐。27

上面所談的多偏向詩的形式和表現,但詩性現實並非全然生活性的投映,

更重要的是,生活的外部現象與內部心象取得均衡。這種均衡的安定性要素,

是以批判精神為樞紐的,所以,陳明台說鄭炯明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兼而有之:

「浪漫主義是刻意去表現的情思的發散,而理想主義是追求理想,只有發散可 能會挫折會放棄,但有理想就有支撐的力量。他的詩有這兩種特色。28」也許是

24 宋澤萊〈從隱喻到明示——試介鄭炯明、李敏勇、李魁賢詩的多種階段、面貌〉,《臺灣新文 學》11 期(1998 年秋冬季號),頁 274。

25 陳鴻森〈炯明論〉,《笠》54 期(1973 年 4 月),頁 101。

26 〈寫出時代真摯的聲音——鄭炯明作品討論會〉,《文學臺灣》29 期,頁 49-50。

27 阮美慧〈鄭炯明「現實詩學」的轉折與建構〉,《國文學誌》10 期(2005 年 6 月),頁 148。

28 林秀美〈訪問陳明台先生〉,《鄭烱明詩文研究》(高雄師範大學國教系碩士論文,2004),頁 417。

心中理想的驅策,鄭炯明以時代的鼓手自期,如同〈鼓〉一詩所寫的:「奮力敲 打呀/不分晝夜/以深沈有力的鼓聲/敲醒那些終日昏睡的靈魂」。或許無法成 為完美的鼓手,但只要有聽眾,詩人願意在寂靜的夜晚,作那位忠實的演奏者。

同樣地,藉由〈狗〉29這首詩,詩人表明心跡:

我不是一隻老實的狗,我知道 因為老實的狗是不吠的

在這樣漆黑的晚上

我的主人給我戴上一個口罩 好讓我張不開嘴巴吠叫 吵醒大家的美夢

——我瞭解他的苦心

然而我是不能不吠的啊 做為一隻清醒的狗 即使吠不出聲

我也必需吠,不斷地吠 在我心底深谷裡吠 從天黑一直吠到黎明

我知道,我不是一隻老實的狗 因為老實的狗是不吠的

在這樣漆黑的晚上

——1972

從狗的立場看,堅守看家職責,以吠聲示警才算得上忠實;對主人而言,狗被 豢養不過是附屬品,順著主人的心才能得寵,贏得老實的稱讚。再進一步延伸,

「養狗看家,有其現實的意義,而為了耽於美夢,竟怕吠聲吵醒,變成了非現 實的逃避。這一段顯示了現實與非現實的矛盾,實際上,是被統治者的現實,

對比於統治者的非現實。然而,這種矛盾因狗的『瞭解』而轉化、淡化了。不 過,這項轉化卻反而增加狗在『忠實』與『老實』之間的內心交戰。30」所以,

當詩人選擇忠於自己,定意站在被統治者的現實,揭露統治者的非現實,從此 就踏上抵抗的不歸路。

作為一個詩人,鄭炯明經常要面對良心、文學各式各樣的審判,經過這樣 的檢證還站立得住,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闇中問答〉31開頭就說他被一陣嚴厲 的聲音喚醒,為回答這聲音的提問,他像一個罪犯等待法官的審問。對照這首 詩的時空背景,1981 年其實距美麗島大審不遠,對象也都是思想犯,可能是軍 事大審的刺激烙印在鄭炯明心裡,思想犯被審問的時候,詩人也在想像中質問 自己的良心。詩中說:

某夜夢中,我被一陣極其嚴厲的聲音 叫醒,要我回答他的問話,不能有半點虛 假,我發抖地站在屋內的一個陰暗的角落

,像一個罪犯等待法官的審問。

你叫什麼名字?

鄭炯明。

你寫詩嗎?

是的,我寫詩。

那麼你是一位詩人囉?

不,我不是詩人。

為什麼?

我沒有盡到詩人的責任。

30 李魁賢〈論鄭炯明的詩〉,《臺灣詩人作品論》(文建會,2002),頁 258。

31 《鄭炯明詩選》,頁 160-162。

什麼是詩人的責任?

詩人的責任就是寫出他那個時代的心聲。

你寫出時代的心聲了嗎?

還沒有,但我努力嘗試著。

是不是有所顧忌?

有,包括個人的、政治的、社會的……

你想成名嗎?

我希望我的詩能帶給大家一點心靈的慰藉。

哼,你的回答還算誠實,否則——

嚴厲的聲音消失了,丟下心有餘悸的 我,怔立屋中,良久不能入眠。

——1981

在詩裡,鄭炯明不否認自己有所顧忌,直到寫出《最後的戀歌》,他擺脫一切掛 慮,抵抗政治壓迫的情緒一度高漲。也因為這樣,他說自己不是一個快樂的詩 人。確實,躬恭自省的詩人常因現實的醜陋感到扎心,更殘酷的是,文學是苦 悶的象徵,不快樂正是創作的驅策之一,但作品若可撫慰受傷的心靈,即使不 快樂,已足堪告慰自己,再接再厲地寫下去了。

在文檔中 笠詩社戰後世代八家研究 (頁 168-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