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陳鴻森論
第三節 時間之殤
——1996
一顆卵圓溪石從初始到圓熟的時間，如同人在塵世裡打滾，心跟著圓滑了起來，
當我們的臉由月光山河的映照轉為奔走世間的獸，相由心生之際，獸像的浮顯 反映人心膨脹的比地球還大。因此，當這個「剝裂的傷口從古老的疤痕甦醒過 來」，詩人想像千百年後的大地追趕上來呼喚他，將回歸自然的夢想放在他心 裡。這個美麗世界是這樣的：「森林中的樹，有我的血液和心跳／蜿蜒的河流，
有祖先憨厚的話語／野地裡的小花，有妹妹雙頰的蘋果／清新的空氣，有弟弟 身上的甜味／亮麗的天空，有爸爸寬廣的胸懷／寧靜的大地，有媽媽溫暖的愛
／湛藍的大海，有我們一家淺淺的夢」（〈一則廣告〉）。
第三節 時間之殤
在醫院的環境中，江自得發現：「從出生那一刻起／時間便是生長在靈魂深 處的／永恆的癌症啊」（〈時間筆記‧第十三首〉），而時間的長短與流動，大多 數時候是一種心境及感覺性的時間，所以他說：「如果我們不去注意，就不會感 覺到時間。我們一旦注意到，時間的感覺就跑出來了。有時會覺得時間很長，
有時覺得很短，隨著當時的心境而有所不同。所以，心境不同，對時間的感覺
就不一樣。35」在生活的彈性疲乏中，他覺得「昨日被洗劫，明日被透支」，今 天則被兒女的學業和國家的稅單追趕著，無力掙脫這樣的倦怠，他渴望心裡的 塵埃都能打包成垃圾被收走，所以〈垃圾〉36一詩說：
洗劫了昨日 預支了明日 之後
把兒子的數學功課 以及 厚厚的一叠稅單
把晦暗的笑容 以及 一顆疲倦的心
把昨夜濃郁的愛情 以及 梳理得極為開朗的藍天
把心中那點困頓的塵埃 以及 逐日滋長的生之苦痛
統統遺棄在夢裡 讓它們默默成為垃圾
此刻 我的心
在暗闇潮濕的時間之海裏漂盪 微微撼動著擾攘不安的世界
——1989
中間四個「把」和「以及」的句法，造成音節上「反覆」與「持續音」的效果，
成功地把連綿接續的時間感受傳達出來，結合下文「時間之海」浪潮一波接一 波的形象，塑造出詩人起伏的心緒，全詩允稱結構完整、張力飽滿。
格林威治標準時間出現後，「時間」才在約定俗成下成為社會規範，在此之 前，古人使用「立竿見影」的方式，以影子的長短來推算時間，由此可見，時
35 莊紫蓉〈愛與創造——專訪詩人江自得〉，《笠》251 期（2006 年 2 月），頁 131。
36 《那天，我輕輕觸著了妳的傷口》（笠詩社，1990），頁 100－101。
間的精確度是循序而得的，這是物理性的時間。在江自得的時間哲學中，「活著」
才能討論時間，唯有生命、呼吸，時間才有長短可言，所以〈時間筆記‧第十 二首〉37說：
從風到風 從雨到雨
時間的眼淚穿行其間
那初生嬰孩的哭聲
緣自在母親子宮內日日夜夜 諦聽時間的哭泣
你在產房日誌上寫下：
「一九七三年十月十五日二十三時十一分 陳 xx 之男，正常生產，一切平安
唯哭聲與時間等長」
——2004
一陣風平息到另一陣風吹起，時間已悄悄流逝，對此，詩人說「時間的眼淚穿 行其間」，其實時間只對人有意義，風雨不過是宇宙的自然現象，因天體的律動 規則而行，與其說是時間的眼淚，不如說人對生命如風雨倏忽而過感傷。另一 方面，任誰都無法挽留時間的腳步，這種無力掙脫的宿命感以生命誕生的方式 延續下去，象徵人都難逃此劫，甫一出世就面臨大限終點的倒數計時。所以，
依靠氧氣罩延長生命的人，他呼吸吐納的也是「時間」，〈時間筆記‧第十一首〉
38說：
你思考著
那個躺在加護病房的男子 他殘餘的生命
是否與氣管內管的長度等長
看呀！呼吸器把時間 反覆壓縮進他的肺部 再釋放出來
你伸手調整呼吸器的按鍵 瞬間聽到時間穿透生命 發出金屬性的聲響
——2004
「殘餘的生命，與氣管內管等長」暗示有一天我們也會停止呼吸，可是消 亡不是結束，如同烏雲降水落到地面，水又蒸發成為雲，這只是狀態轉換，從 這個角度理解「過去的不只是沉入無底之壑／它將再升起，成為現在，成為未 來」（〈時間筆記‧第七首〉），就可以超越「你坐在歲月的鞦韆上／盪出去時是 蛹／盪回來已成蛾」（〈時間筆記‧第十四首〉）的侷限。如果哲學性時間是江自 得的開脫之道，「時間筆記」後緊接著就是「給 NK 的十行詩」，是否有詩人的 言外之意？對此，李魁賢說：
對於進入初老境界的詩人，正好處在人生另一轉型期的苦悶階段，一方 面仍存有「美的嚮往」，另方面卻不無「時不我予」之嘆。不過，按反向 思考，就因為「時不我予」，所以藉「美的嚮往」來填補「深不見底的空 白」，以移情美感的藝術效應，充實時間「喪失記憶的速度」，可以把人 往真實和至善的修持境界提升。39
可見，「給 NK 的十行詩」系列意在以「美的嚮往」抵禦時間黑洞的漩渦。詩人 亦不諱言：「近幾年，我發現一種美——融合了莫迪里安尼女人畫與竹久夢二美 人畫的美。它成了一個美的原型，居住在我內心深處，且逐漸成為我生命中重 要的存在。為了美，我無悔地跌坐在時間的長流裡。40」那麼，莫迪里安尼與竹 久夢二的美人畫究竟有什麼樣的魅力，讓江自得跌坐時間之流中而不悔？詩人
39 李魁賢〈美與時間的交響〉，《給 NK 的十行詩》，頁 12。
40 《給 NK 的十行詩‧後記》，頁 136。
說：「NK 是莫迪里安尼和竹久夢二兩位畫家的太太。『N』是莫迪里安尼的太太 名字最後兩個字母，『K』是竹久夢二太太的名字最後兩字的發音，我把那兩個 名字合起來，就成了『NK』。這兩位畫家很多作品都是以他們的太太做模特兒 畫的。41」另外，根據〈給 NK 的十行詩‧第三首〉，莫迪里安尼的人像畫特徵 是變形拉長的頸項，竹久夢二則是 S 型的腰身，從美學觀點來看，江自得心中 的美人圖是一種概念性存有，現實的三度空間並不存在，所以，「給 NK 的十行 詩」共三十首連作，真正提到莫迪里安尼和竹久夢二的美人肖像畫只有第一、
第三和第十五首詩，其他則涉及梵谷、塞尚繪畫，旁及泰姬瑪哈陵與金閣寺等 建築。可以說，美人畫只是引子，點出美的原型後，眼中所見，美到處生輝，
這是意識進入潛意識層，再反射到意識層面的知覺過程，所以，江自得不時喃 喃地對那「美麗的人」——「妳」，吐露因美而焦灼發疼的心。〈給 NK 的十行 詩‧第六首〉42說：
熠熠生光的是——美
是匍匐牆上一朵獨立自主的牽牛花 是沉浮天地間一粒自由自在的塵埃 是啞然飄落湖面上一枚認命的秋葉 是轟轟然墜落海上的悲壯夕陽 是令地球無端哀哀叫痛的歲月 是終於驚覺失去磁場的灰燼
是妳
是妳的矜持，妳的溫柔，妳盛開的花瓣 是妳的熱度，妳的能量，妳光耀的靈魂
——2004
美，在牽牛花、塵埃、落葉、夕陽、歲月、灰燼諸般犄角上閃爍，或矜持或綻 放的逗引詩人的心，使他心甘情願成為那位「進入風景的詩人」，「傾聽妳的聲
音與容貌」，「涉過妳靜靜燃燒的火焰」，「在妳的夢裡莊嚴屹立」，「典藏妳無與 倫比的青春美麗」（〈給 NK 的十行詩‧第十首〉）。
江自得曾說他對美的看法，受日本影響最深，日本的審美觀最是擄獲他的 心，〈給 NK 的十行詩‧第十三首〉43或許可以從茶道花藝看出日本美學對他的 影響：
寡慾的秋天 是一顆透明的心
是千利休茶室裡那一朵孤絕的牽牛花 是豐臣秀吉匐匍進入茶室前卸下的武士刀
妳捧起一束奔放的萩花 將花迅速拍落入插花水盆內 將殘枝斜斜插入滿佈花瓣的水面 頓時，轟然一聲
美的烈焰 燃燒開來
——2004
千利休是日本戰國時代的茶道宗師，長期擔任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的茶道師，
是日本史上把茶道提升至藝術層次的第一人。他提倡茶室的簡樸，把四疊半榻 榻米空間的茶室改為二疊大小，講求寂靜之心，提出「四規七則」44之說，後世 茶道師均奉為圭臬。這首詩透過「將花迅速拍落入插花水盆內／將殘枝斜斜插 入滿佈花瓣的水面」，呈現落櫻繽紛中禿枝的孤高，剎那間爆發美的震懾氣象，
這種瞬間的永恆，直指本心的 image 就是詩人心中純粹的美，全然不受理性干 涉。
〈給 NK 的十行詩‧第二十五首〉45劈頭就問「妳」：「妳的形象是否封藏時 間的概念／站立荒涼景色前的妳／腦海中是否浮現年輪的旋律」，美究竟能不能
43 《給 NK 的十行詩》，頁 58－59。
44 四規為：「和、敬、清、寂」。七則分別為：一、茶要濃淡適口，二、添炭煮茶要注意火候，
三、隨著季節的變化，茶水的溫度要與之相適應，四、插花要新鮮，五、時間要早些，六、
不下雨也要準備雨具，七、要周到地照顧所有的客人。
45 《給 NK 的十行詩》，頁 82－83。
成為時間的保鮮盒？阿米巴詩社出身的詩人，深知醫學中的阿米巴原蟲流動變 形的外表，所以，當江自得向世界宣告：「我是一隻阿米巴」的時候，阿米巴不 定的形象，便返身肯定「不拘泥外在形式」、「體液在時間底流發芽成觸角」的 終極追求，所以阿米巴本身的美與它如何穿行於時間，等義於詩人展露美、勝 過時間的追趕，以下是〈時間筆記‧第三首〉46中的阿米巴宣言：
你不拘泥外在的形式 不拘泥僵化的意識型態 不堅持走最短的距離
你堅持原始的自由 堅持赤裸的熱情
堅持以愛的姿勢走向大地
你讓體液在時間的底流四處發芽 成為生命中最敏銳的觸角
你勇敢地向世界宣告：
「我是一隻阿米巴」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