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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幽靈

二、 幽靈與遺產

如果說幽靈是擺脫不掉的,那它又是以什麼型態發揮影響力?幽靈曾經被 Benjamin 用來描繪警政制度,作為權力所壟斷、為權力奠基的暴力,這幽靈被 保留在既有的法律,或者更廣泛意義的制度之中。這種存在社會中既有的制度被 我們稱作「傳統」。Marx 說,人們並非隨心所欲地創造歷史。幽靈現身於歷史的 舞台上,重複上演著它的悲喜劇。

(一) 命定的繼承

人們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並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並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

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一切已死的世代(generations [Geschlechter])之傳統,像夢靨一樣糾纏著生者的頭腦(Marx1937Ch.1Derrida1994 108119

在 1848 年,Louis Bonaparte 在政治的舞台上搬演了法國大革命的諷刺劇。不但 以法國大革命的繼承者自居,戴著其叔父 Napoléon Bonaparte 的面具煽動人們對 於大革命遺產的熱情,以在共和國的議會制度中獲選總統並對抗其政敵。他更進 一步效仿 Napoléon Bonaparte 稱帝,結束了 1848-1852 的反專制革命成果:法蘭 西第二共和國。

基於這個歷史事件,Marx 寫下了《霧月十八》。在「悲劇後的鬧劇重複上演」120 的著名宣稱之後便轉而引入歷史事件的分析。根據他的唯物論,所有的歷史都是 基於前人所給予的「既定條件」之上創造。在這裡我們遇到了幽靈,它「像夢靨 一般」糾纏著「生者(the living)」。前個世代的傳統不時回來糾纏生者,這是人 們繼承的遺產。人們所繼承的遺產糾纏著他們,直到繼往者開創新局。

Derrida 在他 1993 年與 Bernard Stiegler 的訪談中提到了他的《馬克思的幽靈》是 本關於「繼承」的書,關於 Marx 如何指引人們繼往開來121。Derrida(2002a:

120-121)說在所有繼承行為中,總會出現一種他稱作「面甲效應(visor effect)」 的經驗、一種幽靈的經驗:感覺自己正被關注著、被監視著。這好像社會中的各 種法律,人們無時無刻不受制於它卻又不曾真正「見識過」的法律。

119 在 Marx 文本轉譯的部份,本文主要參考《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以及網路上之英文版本,

並在 Derrida 強調處根據其譯文修改。此外本章也將參考孫善豪在《批判與辨證:馬克思主義政 治哲學論文集》中對於 Marx 各文本的解讀與建議。

120 「Hegel 在某個地方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他忘記補 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笑劇出現。」(Marx,1937:Ch.1)。

121 〈幽靈繪像〉(‘Spectrographies’)收錄在《電視的迴聲繪像》(2002 [1996])這本訪談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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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並不是說我們看不到以語言書寫的各種條文,而是某種規範性本身。人們無 法真正地知道他們所沿襲的那些律則、規範從何而來,但它確實作用著。甚至人 們不需要那些明文的法條,他們便會遵守。「面甲效應」正是這樣的一種關係,

當 Derrida 在引用《哈姆雷特》時,他提及了當故事的主人公觀察著一具盔甲時,

感到那盔甲背後有著某種東西在看著他。但事實上「它也可能脫下面甲」(Ibid.:

121)。就好像人們不需要親眼看到任何條文卻也都明白「不可殺人」的道理:我 看不見幽靈,但幽靈卻監視著我122

只要存在著那個面甲,便象徵著一種幽靈的情境。同樣的,只要存在任何自前人 那裡繼承來的形式,我們便無可避免地受到幽靈的作祟。在《馬克思的幽靈》中,

Derrida 要處理的一項便是繼承的問題:我們能否不再依靠過去的事物,開創新 局?我們能否不再倚靠幽靈?甚至,我們能否不再重複呼喚過去?Marx 認為人 們必須要擺脫的幽靈,Derrida 卻堅持它持續存在:面甲後的那個幽靈,人無法 不受它的作祟。

前人已在我之前來到,在他面前的這個我,因為他而是我的這個我,我虧欠他,虧欠他一切。

這便是法律系譜的法律,不可化約的世代差異(Ibid.122)。

我不是我的前人,然而我也不能不接受前人的遺產,那前人變成了我的他者,一 個先於我然而卻又是我的他者。他者就像幽靈一樣來到我的面前,我們無法不透 過他者的語言思考,因此我所有的一切都有欠於他。他者早在我們看到他們之前 就已經給了我們一切。換言之,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不基於前人的「指 教」,而屬於我的絕對的自主性(autonomy)已經不再可能123

去存有to be意味著去繼承(to inherit)(Derrida199454)。

(二) Marx 的遺產

「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創造」,但「開創歷史」的人們究竟繼承了什麼?

首先,遺產不是我的東西,繼承了遺產意味著我繼承了曾是他人的東西。Derrida

(1994:16)指出一種基進且必要的「異質性(heterogeneity)」。也就是說,遺 產並非打從一開始就是屬於我的遺產,在繼承前人遺絮的同時必然伴隨著「世代 之間不可化約的差異」。若一遺絮無法激起爭論,迫使人們從中選擇,那麼這遺 絮甚至無法為人們所繼承。

122 Foucault(1977:28)曾說:「靈魂是身體的監獄」。現在,這所謂的「靈魂」若是隻「幽靈」,

是前人的「遺產」,那麼說得更白話一些,「從前人們的傳統就是現在我們所承擔的約束」。

123 換句話說也就是沒有簡單純粹的決定論。

114 就像一個新語言的初學者,總是要將它轉譯回自己的母語Marx1937Ch.1Derrida1994 110)。

Marx 指出人們繼承了前人的遺產,他隨即用語言來比喻。這樣一種世代的差異 就好像人們在使用語言一樣,前人經常「聽不懂現在的年輕人在說什麼」、「搞不 懂現在的年輕人在想什麼」甚至「聽不懂人話」。在新的語言與前人的語言之間,

總是會有斷裂,但這斷裂卻又是人們辨認自己繼承之遺產的必要條件。根據這點,

Derrida(1994:18-19)則進一步告訴我們,語言的轉譯本身便帶著一種「脫節

(out of joint)」,「時間」的脫節,某種世代之間的代溝。

然而 Derrida(Ibid.:20-21)指出,人們無法不去繼承,繼承那前人的遺產,擺 脫前人與自己的那種不一致與失調。這是悲劇之源,莎翁筆下的 Hamlet 正是看 出了這失調、脫節,註定要去將時代扳回正軌因而難逃其宿命之殤。Hamlet 詛 咒自己的天命,天命註定讓他生而為人子嗣,他註定要繼承前人之罪(crime)。

如果遺產皆帶著前人之罪,那為人子嗣的人們生來就註定是個罪人。

存有就是繼承,便是負著它人之不義。這與時代脫節的、不義的遺產,便是如人 們的母語一般的法律、規範。如我們在 Benjamin 的〈暴力之批判〉或 Derrida 的

〈法律之力〉那裡所見,法律本身意味著一種秩序(或許在社會學者那裡,他們 更喜歡稱之為社會中的「道德」),法權秩序總是由暴力所創、倚靠暴力維繫其作 用。就像法權秩序總是被暴力的幽靈所困擾,作為子嗣的繼承者必然也遭前人不 義之幽靈所困。但也如同我們在前面章節所討論的,「解構即正義」意味著人們 惟有在不義的幽靈、難以決斷的條件下,仍不斷將這些不可能的條件「納入計算」

(Derrida,1992:15-16)。這也意味解構是種將那些被「自然化」、「客觀化」的 現實條件給鬆動。Geoffrey Bennington(2001:201)則將此詮釋為對於條件的「揚 棄(lifted)」。

《馬克思的幽靈》針對的是 1990 年代初以蘇聯為首的東歐共產主義政權瓦解,

「自由世界」一片歡欣鼓舞,甚至宣稱馬克思主義、歷史之終結的氛圍。在這樣 的氛圍下,Derrida 一方面批判自由主義政治思想對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的「驅 魔」;另一方面,在把 Marx 的思想帶回的同時也解構了 Marx 自己所繼承的「幽 靈」。是以,本文在章節安排上也以「幽靈」與「精神」兩個章節呼應「幽靈」

的兩種面向:在關於「幽靈」的討論中本文將焦點放在 Marx 對於資本主義之批 判與幽靈之間的關係;而在關於「精神」的問題上,則包含了 Derrida 企圖藉著 對 Heidegger 的探討帶出納粹德國之問題。但這不僅僅是 Heidegger 與納粹主義 的問題,我們在本章隨後的討論中亦將發現 Marx 也受到「精神」所困,受到「精 神」作祟。再一次,我們還是要強調沒有「純粹的精神」,所有「精神」無異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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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象上同時出現的「幽靈」。

透過 Blanchot 的〈馬克思的三種聲音〉(‘Marx’s Three Voices’,1968)124,Derrida

(1994:16-34)指出人們至少在三方面繼承了 Marx 的遺產:

1. 作為一種回應之聲;

2. 作為一種政治之聲;

3. 作為一種科學之聲。

作為一種對於歷史的回應,Blanchot(1997:98)指出 Marx 留下了一種「提問 之缺席(absence of question)」。也就是說,Marx 的所有回應必須經由其讀者(依 據其「歷史條件」)將問題形式化。作為一種政治語言,這種回應總是反抗暴力125、 訴求正義並反對中立化(neutralize)。它總是訴求正義,然而卻總需倚靠對於現 場(present)的解讀。因此,乍看之下 Marx 的語言似乎不能夠成為一種科學。

但 Blanchot 卻仍稱之為科學。為何?正因為 Marx 的論述是種對於「以科學或理 論之名的科學主義意識型態」之批判性知識,Derrida(1994:33-35)稱為另一 種「知識的思考」。亦即 Blanchot(1997:100)稱之為「尚未(not yet)是科學」、

「可能(may be)是科學」的東西。

依據上面的詮釋,人們所繼承的東西是一種思考、一種思考方式。更直接地說:

一種語言。人們繼承了這種語言的問題,Marx 企圖將它政治化、科學化(思想 化、理論化),並據此回應歷史的不義。換言之,Derrida 在《馬克思的幽靈》

中欲透過語言的問題化回應歷史現場(歷史獨特性)之問題。

124 Derrida 在《馬克思的幽靈》中幾乎一字不漏地引用了 Blanchot 這篇短文的所有文字,花了近 20 頁詳述了這篇文章的內涵,其重要性自然不在話下。本文不企圖探討 Blanchot 與 Derrida 之間 的思想差異,重點在於以 Blanchot 點出 Marx 之遺產。

125 Derrida(1994:31):「法律和意義之前的暴力,打斷時間的暴力…使其『脫節』」。而此 處所謂的正義,正是欲將此種暴力「復原」的企圖(如 Hamlet 所企圖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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