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幽靈
五、 資本價值的幽靈
以下我們將把 Marx 的意識型態批判與《資本論》中對商品的批判相連。本文主 張 Derrida 在《馬克思的幽靈》中以幽靈的概念貫穿 Marx 的各時期之文本，並 以幽靈概念掌握 Marx 對於資本主義之批判。我們希望進一步透過 Derrida 對於 幽靈的不同態度來反省 Marx，乃至馬克思主義者仍未反省的形上學問題。此形 上學問題，在哲學中呈現為一種精神的問題，而在歷史上則為大規模的暴力與屠 殺的意識型態依據。
有鑑於此，本文在標題「暴力幽靈」便提示，暴力作為幽靈並非訴諸任何精神便 能夠一勞永逸地消滅者。暴力的問題根植於各種精神之中，無論這精神被稱作「革 命」、「法律」或「國家」，甚至「解放」、「自由」。本文認為精神必然要透過語言 作為中介方能夠被指認，就像意識型態必須透過語言、必須要被說出來。因此若 非經歷一種具體化的過程，精神將不會存在。也正是由於人們所指認的精神首先 必需經歷化身，這些精神的化身便不能說是純粹的抽象、純粹的精神：它們皆是 精神之化身，便是幽靈。
本節欲透過《馬克思的幽靈》對《資本論》的深入討論，分析 Marx 對資本主義 之批判。由於 Marx 乃至其後代的馬克思主義者皆以資本主義為其首要批判（理 論地、行動地）之目標，本文在此即透過對商品幽靈特質的批判切入資本主義的 內在邏輯問題，指出資本主義體系將價值自然化的問題。如此一種自然化使得價 值有如商品的自然本質，好像當初《德意志意識型態》中為 Marx 所批判的 Stirner 現象學之自我：無論迷信作為價值的物品或者作為自我的肉身，都是偶像崇拜。
倘若 Bonaparte 將自己的身體視為其叔父、Stirner 將自己的身體視為自我，因而 使得自己超凡入聖成了幽靈，那麼在《資本論》裡，超凡入聖的不再是個人而是 產品：那被稱作商品的東西。
（一） 論價值
商品的祕密在於它的形式，商品的形式，Marx 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的四 節之中直到最後才討論商品的祕密以及商品拜物教，並表明商品的秘密正在於它 的價值形式。為什麼商品是一種神秘精妙的東西？不為什麼，正是因為我們理所 當然地將商品視為商品。但如果商品不是商品，它還能是什麼？而這正是 Marx 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前三節的分析所呈現的。
讓我們稍微回顧第一至第三節的內容。先由標題論之，第一節指出商品的兩個要 素：使用價值與價值。第二節進一步討論使用價值與價值的形式基礎：有用勞動 與抽象勞動。第三節，將商品的實用性，也就是使用價值暫擺一邊，並將價值放
125
在交換關係中加以考察：在這裡價值形式的源頭出現了，在交換關係之中，價值 的形式逐漸地從隨機的演變為普遍的，直至某種產品本身全然成為一種價值的代 言人，「一般等價物（general equivalent）」。
現在，我們再稍微深入一些討論較為複雜的第三節。在第三節，交換形式被構思 為四個階段。首先，出現的是隨置的、意外的交換形式；其次是交換的擴張，各 種不同物品的交換。在這前兩種交換之中，人們尚未習慣於某種特定事物作為一 般的等價物。也就是說，交換並沒有一定的標準。然後，隨著這個社會習慣於以 一種產品作為估量其它產品的事物，出現了一般等價物。等式的可能性乃基於一 種可共量的前提，在此這前提就是抽象勞動。當某事物 X 被我們賦予了等價物 的功能，我們說它就是這抽象勞動的代表。當 X 成為社會交換的一般等價物時，
它以它本身作為有用之物的價值表現出不同產品的價值。現在，當這個等價物 X，
這個一般等價物以錢的面貌出現，無論它的物理特質式一張紙、一枚銅板，或是 任何物質，它代表的就是抽象人類勞動本身，而鑄在銅板上、印在紙張上的數字 則直接表現出抽象勞動的量。現在，錢不再是以它作為對人類有用的物質來表現 其他產品的價值，在我們看來，錢就是價值本身。從這刻起，錢成為了我們表現 價值的唯一標準，所有商品以其可換得多少錢作為它的價值。
這便是何以勞動產品成為商品的原因，這社會事物的性質同時是感官可知覺與不可知覺的。正 如同源自客體的光是可被我們知覺的，卻又不像我們光覺神經的主觀刺激那樣被知覺，而是以 某種外在於眼睛本身的客觀形式那樣地被知覺（Marx，1887： Ch.1, §3）。
商品是「非感知的可感物」、「可感知的超感知物」，Marx 如是說。141
（二） 商品拜物教
看到商品就看到價值，看到神像就看到神。因此資本主義的世界就好像宗教的世
141 在《馬克思的幽靈》這裡，Derrida（1994：154-155）特意降低了文本的複雜性：僅以一個插 入式的段落大略提到 Hegel 是如何在他的理論中把時間性（temporality）視為人們最為抽象的感 知，因而也是最為接近精神的，故在商品中所嵌入的「抽象勞動時間」正是商品最為「超感知」
的部分。若參考 Derrida（1982：88-90）關於 Hegel 的討論，我們將發現這種抽象化就是 Hegel 所謂對空間的「揚棄（Aufhebung）」，這就是 Hegel 所謂歷史的時間化，將感官的空間性提昇 並保留下來，Derrida 也稱之為符號化。現在，在《馬克思的幽靈》，這種符號化的時間就是 Marx 所謂的抽象勞動，它使得勞動可以量計。而抽象勞動的時間量正是商品價值的判準。可感知的超 感知物，它嵌在商品上，即商品之價值。但讓我們別忘記世界與聖人是如何「變成幽靈」的：價 值必須被指認…「被說出來」，透過語言。在商品的世界裡，則是價值透過商品被指認（說）出 來。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第四節末，商品的對話正指出：作為物體的商品透過交換，惟因 如此而有（交換）價值。所謂「抽象勞動」並沒有因為「抽象」便不為人所感知，因為在市場貿 易、商品交換之前這些所謂「抽象勞動時間」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也就是說在交換之前商品還沒 有價值，就像在說話之前幽靈並不存在）。商品的價值還須在交換中呈現，在交換中，我們看到 的物質就是價值。就好像我們看到一尊神像那樣。
126
界，商品充斥的世界就好像幽靈充滿的世界。Marx 稱之為「商品拜物教」，Derrida
（1994：151）在《馬克思的幽靈》裡則欲特別針對商品作為「可感知的超感知 物」，說明商品的「超驗（transcendence）」如何地被感知：
舉例來說，當木材被製作成一張桌子的時候，它的形式就被改變了。不過木桌仍舊保有著它作 為日常、普通的這種木材性質。但是當它進一步地變成商品，立刻就會變成某種可感的超感之 物（a sensuously supersensible thing [ein sinnlich übersinnliches Ding]）。它不只以它的桌腳站立 在地上，而且在它與所有其它商品的關係中，它以頭倒立，並從它的木頭腦袋中衍生了許多比
「降神桌」更為美妙的奇思異想（Marx，1887： Ch.1, §4）。
Derrida（1994：151）特別表明 Marx 並未說「可感與不可感」，而是「可感的超 感」或「可感的不可感」。這應該要讓我們想起《德意志意識型態》裡的那個 Marx：意識型態不是想像、想像的真實，它是真實的想像！在《馬克思的幽靈》， Derrida 只不過是把意識型態批判的宗教批判意涵以幽靈這個概念更加突顯出來，
並用幽靈取代形上學的精神，讓 Marx 驅逐的這隻幽靈不斷在他身邊作祟。如果 意識、意識型態並非純粹的想像，那麼同樣，資本主義的真實世界也並非純粹的 真實：木製的降神桌、泛靈論的迷信，資本主義的世界不也正是個宗教迷信的世 界？
Marx 在此處做了一個註腳，要他的讀者想想中國的太平天國起義142。對照於 1848 年在法國同樣宣告失敗的革命，難道這種宗教起義真能改變封建社會嗎？形上學 的意識型態如果與資本主義同樣是種宗教迷信143，那麼顯而易見的是這樣的起義 不過就是另一場鬧劇，如 Stirner 讓人看見了世界的精神，如 Bonaparte 讓人看見 了革命的精神。現在，商品拜物教的政治經濟學家們倒是把商品當成了偶像。
對於商品的知覺就和我們接收到的客體之光一樣，並非一種視神經主觀的刺激，而是來自於某 件外於眼睛的事物。然而在觀看的行為中，在這種行為的每一次事件裡，光都確實地自一件事 物通往另外一件，也就是從外在客體通往了眼睛。這是一種具體事物之間的物理關係。有異於 此，作為商品出現的各種事物，以及戳印於這些事物上，使其成為商品的各種勞動產品的價值 關係，它們與商品的物理特性和出自這物理特性而生的物質關係絕對沒有任何關聯。這不過就 是一種特定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在人們眼中被假定為一種事物間關係的幻妙形式。為了尋 找一個可供類比者，我們必定要求助於宗教世界中那被迷霧所包圍的宗教。在那世界，人腦中 的產品以被賦予生命的獨立存有的型態出現，並且進入同時是與其它的產品和與整個人類種族 的關係之中。因此正是在伴隨人類手工產品的商品世界之中。一旦產品被生產為商品，我便稱 這為依附於勞動產品的拜物教，因而這拜物教也不可分離於商品的生產（Marx，1887：Ch.1, §4）。
142 見《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第四節或 Derrida（1994：153）。
143 Derrida（1994：152）也提醒，木材的希臘字源（ὕλη）正是相對於形式（form）的材料、物 質（matter、material），故《資本論》在此處以木桌為商品之例亦不乏形上學與資本主義批判之 類比。
127 之消散」（Marx，1887：Ch.1, §4；Derrida，1994：164）。
146 「在古代的亞細亞以及其它生產模式中，我們會發現把產品轉換為商品從而將人轉為商品的
146 「在古代的亞細亞以及其它生產模式中，我們會發現把產品轉換為商品從而將人轉為商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