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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結:晚清言文之辨與六朝想像

第三章 「言文合一」:《文心雕龍》的現代闡釋與韻文學的活化

第五節 小結:晚清言文之辨與六朝想像

由上述論述中可見,儘管從章太炎、劉師培到黃侃,清末學人對於「六朝」

的呼喚,承續著清代漢學的文論脈絡,以保存國粹為宗旨;然而他們的論述一方 面打破了六朝文學與「亡國之音」之間的聯結,使得「六朝文學」容納了更為廣 泛的思想、學術與社會的面向,從而超越傳統駢偶與聲律之文的六朝想像;而更 重要的是,劉師培與黃侃立足於言語聲氣,從古典的角度倡言「言文合一」,提出

「文以載言」以拆解「文以載道」,進而與新文學所提出的廢典、廢律、不講對仗 的「言文一致」有所對話, 也為六朝的文學資源參與重組中國現代文學,開闢了 視野與理論基礎。

第二章結尾曾經提及,中國散文藉助六朝文章而實現現代轉化的譜系中,章 太炎與劉師培無疑是使得六朝文章進入現代視野的關鍵起點,然而仔細分梳章、

劉論述異同,他們對於「文」的認識與定義,正是其學術思想的分歧所在,由此

145 同上註。

146 「知去向從違隨乎物形而不可橫陳雜以成見,則為文定勢,一切率乎文體之自然,而不可橫雜 以成見也。唯彥和深明勢之隨體,故一篇之中數言自然,而設譬於織綜之因於本地。」《文心雕龍 札記.定勢篇》,頁109。

147 馮友蘭:《三松堂自述》,(新北市:谷風出版社,1987),頁 38-39。

所建構的理論版圖,亦大相徑庭。因此,章、劉、黃三人雖都對六朝文章青睞有 加,但其取徑與偏重的差異,使得三者對於「六朝文學」的認識和想像亦有所偏 差。尤其章太炎和劉師培雖然都認為「小學」是「文學」的基礎,然而章、劉論

「文」,前者以「文字」為基,倡言魏晉文章「銜華佩實」;後者以「聲音」為準,

強調六朝駢文「便於諷誦」。

正如第一節所得出的結論,章太炎承續清代聲韻之學的思路,並結合西方語 源學,強調語言先於文字,文字本以代語言,從而推出「聲義為字之精神」,認為 聲音才是尋溯意義的根本所在,故章氏作《文始》,試圖藉由文字回溯聲音,進而 抵達形、音、義相融合一的初始時刻。然對於章氏而言,歷史的關鍵轉折在於,

文字雖然本以代語言,然著之竹帛之後,不斷孳乳變異,遂與言逐漸分離而形成 了相對獨立的表義系統。這個系統一方面包含具有聲音層次的「有句讀文」,另一 方面也包含只具有形象的「無句讀文」。因此,就「文章」本質而言,章太炎所重 視的並非音節形式,而是其表義作用,因而強調「修辭立其誠」之「誠」。他將《文 心雕龍》對於「文」的定義解讀為「凡有字者,皆謂之文」,更與阮元提煉的「有 韻為文」相對立。也因此,章氏欣賞六朝文章實則落實在學問精神、平實典雅的

「魏晉」而不在講究聲律形式的「南朝」。

同一時代,劉師培與黃侃則上承阮元,同樣立足於語言,強調「文」、「言」

之間的關係,以及六朝文章的「音節」形式。而作為章太炎與劉師培二人的弟子,

黃侃一方面承繼章太炎「文始」的思路,上溯「語根」,探索語言與文章之間的關 係而提出「文以載言」;另一方面納涵阮元「文言說」對於文章起源於語言的說法,

進一步打破了文、筆之間的界限,使得「文章」的定義,從選學派所倡言的狹義 的「駢文」擴大為一切利用跌宕起伏的音節形式表情達意的文章。他不僅跨越了 文筆之間的對立,也使得傳統章句與西方文法、古典詩文與現代白話的訴求之間 有了對話與溝通的可能。

錢基博(1887-1957)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曾就章太炎與劉師培文章風格 的差異給出了這樣一番精要的點評:

師培與章炳麟並以古學名家,而文章不同。章氏淡雅有度而枵於響;師培 雄麗可誦而浮於艷。章氏云追魏、晉,與王闓運文為同調;師培步武齊、

梁,實阮元文言之嗣乳148

章太炎與劉師培同樣看重六朝的文學資源,然前者追慕魏晉,後者偏愛南朝,

其差異恰好劃分出六朝文學前後兩個時期,也揭示了六朝文學的兩重意義,一為

「淡雅有度」,一為「雄麗可誦」。換言之,一方面是魏晉文人的學問精深而有法 度,另一方面是六朝文章富於辭藻與音節之美。

藉助於對「言」與「文」的重新闡發,章太炎、劉師培、黃侃等晚清學人實 際上是從古典文學體系中,以「言文合一」拆解「文以載道」,一則尋溯語根主張 形、音、義三者合一,從而打破駢散,追求文章之典雅;一則主張「文以載言」,

強調文章的聲音美感。二者之間盤根錯節又相互拮抗,進而為晚清以來「言文合 一」之要求,以及五四之後反對「文以載道」重組現代「白話文學」的呼聲,提 供了傳統文論的不同角度。

1985 年前後,黃遵憲在撰寫《日本國志》時曾參照西方語言歷史與日本明治 維新時期「國語改良」的經驗,提出:「語言與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與文字 合,則通文者多:其勢然也。」由此,他提出簡化字體、增益新字以及「變一文 體,為適用於今,通行於俗者乎。」目的則在於「天下工農商貿婦女幼稚,皆能 通文字之用。」149隨後,黃遵憲此說也得到了梁啟超的讚同,梁氏表達了相似的 看法,他在《湖南時務學堂學約》中區分了「傳世之文」與「覺世之文」:「傳世 之文,或務淵懿古茂,或務沉博絕麗,或務瑰奇奧詭,無之或可。覺世之文,則 辭達而已矣。當以條理細備,詞筆銳達為上,不必求工也。」他認為學者應「以 覺天下為任」所以要捨棄華麗的辭藻,而務求淺顯易懂,方能宣傳新思想開啟民 智150

因此,在梁啟超的「文界革命」中「言文一致」的要求即是文章必須接近口 語,他以「民智」與「國強」為目的,指出「言與文合,而讀書識字之智民,可 以日多矣。」151。他如此看待「言」與「文」之間的關係:「古人之言即文也,文 即言也。自後世語言文字分,始有離言而已文稱者。然必言之能達,而後文之能

148 錢基博:《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頁 141-142。

149 清.黃遵憲:《日本國志》,(上海 : 上海古籍出版,,2001),頁 346-347。

150 清.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二),頁 27

151 清.梁啟超:〈沈氏音說序〉,《時務報》,(1896 年 9 月,第 4 期),頁 4-7。

成,有固然也。」152並且指出「言」與「文」分的原因在於「文字」延續數千年 未嘗一變,而語言則經歷了無數變遷,「以多變者與不變者相遇,此文言相離之所 由起也」。因此他指出:

古者婦女謠詠,編為詩章,士夫問答,著為辭令,後人皆以為機文字之美,

而不知皆當時之語言也,烏在其相離也……後之人棄今言不屑用,一宗於 古,故文章爾雅,訓詞深厚,為五洲之冠,然顓門之士,或乃窮老盡氣不 能通小學,而山海僻壤,百室之族,知書者往往而絕也。是中國文字能達 於上,不能逮於下,蓋文言相離之為害,起於秦漢以後,去古愈久,相離 愈遠,學文愈難。非自而既然也。153

在梁啟超看來,古代文章本來就是當時的口語,今時今日之所以文與言離,

是因為人們一味宗古,所以「文章爾雅,訓詞深厚」,缺乏學術訓練的讀者難以讀 懂,如此導致思想所能傳達範圍非常狹窄,梁啟超此說所指摘的對象恐怕就是以 章、劉為首強調「雅言故訓」的樸學家們。然而就其立論根基而言,也即是「言」

與「文」的關係而言,梁啟超的思路其實與阮元、劉師培一致,即都認為文章源 於語言。其差異惟在於阮、劉認為語言到文章之間仍然須經「文飾」的過程,借 助於韻偶的聲音形式令言語文章得以傳播,並彰顯「天地人文」的秩序;梁啟超 則強調口語與文章無有間隔,文章就是對口語的完全再現,他認為這不僅是古代 文章的特點,也是此一時代將新思想傳播廣遠的必要途徑。因此被他忽略棄絕的 即是中間「宗古」與「文飾」的階段。只是話雖如此,梁氏這篇文章本身卻恐怕 也不能稱得上是當時的口語。

然而,梁啟超終究為「傳世之文」保留了一席之地,與其後胡適掀起白話文 運動,直接宣判文言文為死文學相比,其態度還是相對緩和的。另一方面,從「言 文合一」出發論「文」的劉師培,實際上未嘗站在「白話文學」的對立面,他也 承認「以俚俗之文,著之報章,以啟淪愚氓,亦為覺民之一助」154,只是在他看 來文在根本上還是與「鄙俗」之語言不同的,白話只能說是一時的社會需求,就

152 清.梁啟超:〈論幼學〉,《變法通議》,(北京市:華夏出版社, 2002),頁 106。

153 清.梁啟超:〈沈氏音說序〉,《時務報》,(1896 年 9 月,第 4 期),頁 4-7。

154 清.劉師培〈論文雜記.一三〉,《劉師培中古文學論集》,頁 243。

文章而言「既曰文詞,則文體不得不法古文,否則不得成為文矣」,「崇尚文言,

刪除俚語,亦今釐正文體之一端」155。所以新文化運動興起時,面對當時社會上 批評其為「舊派」以及他與白話文運動相抵觸的言論,劉師培甚至登報澄清:「雖 以保存國粹為宗旨,亦非與《新潮》諸雜誌互相爭辯也。」156此言頗堪玩味,以 劉師培一貫的文學主張來看,這樣做或許並非出於自保,而體現了他徘徊在小學 傳統與西方進化論的價值之間的雙重矛盾。因此,所謂舊派與新派,文言與白話 之間,很可能並非截然對立的關係。

由上文可見,在晚清的時空背景下,討論「六朝」的重要性其實已不再停留 於漢宋之爭、駢散之辨,而在於如何以中國最精粹的語言文字「與外域文學競長」

157,以及如何「以語言文字開將來之世界」158。然而無論是章太炎,劉師培、黃 侃還是黃遵憲、梁啟超、胡適,他們對於語言文字的討論,實際上都表明了,以

「聲音」為核心重新建立新的「文章」(文字)159體系,是中國文學走向現代的必 經之路;惟前者取道「六朝」,後者發明「白話」,二者實有相通之處。

1917 年之後桐城和選學很快成為了其後「新文化」所攻擊的目標。關於這段

1917 年之後桐城和選學很快成為了其後「新文化」所攻擊的目標。關於這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