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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心使氣:六朝「文氣」與現代的「聲音之道」

第四章 造鑄「心(新)聲」:魯迅的六朝想像與「文學自覺」

第三節 師心使氣:六朝「文氣」與現代的「聲音之道」

42 劉師培:〈中國美術學變遷論〉,《國粹學報》第 3 卷,第 7 期(1907),頁 88-91。

43 八十年代,李澤厚進一步從「人的覺醒」到「文學自覺」闡釋漢魏六朝的文學風格,也正是 由此一思路而來。參見氏著:《美的歷程》,(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2003),頁 159-168。

44 這一點在他談陶淵明時,尤其可以得到證實,在魯迅看來純粹的「田園詩人」是不存在的,

文學無法擺脫其社會性的存在。

一 「師心使氣」與「個體自覺」

不難發現,魯迅在演講中對於幾個人物特別有興趣:曹操(155-220)、孔融 (153-208)、嵇康(223-263)、阮籍(210-263)以及陶潛。首先,魯迅所總結的漢魏易 代之際文學的四個特點中,「清峻」與「通脫」都與曹操有關,「清峻」指的是「文 章要簡約嚴明」,而「通脫」則是「隨便」之意,也就是說文章「想說甚麼便說 甚麼」。前者來自於曹操時代「尚刑名」的統治特點,而後者則因為曹操反對清 流士人自命清高所形成的倨傲、固執的社會習氣,是故力尚通脫。在魯迅看來,

曹操的統治方式影響了魏晉文學的特點,而他自己亦是魏晉時代改造文章的祖師,

其意義有二:一方面思想通脫便能充分容納異端和外來的思想,使得孔教以外的 思想得以源源引入;另一方面做文章時沒有顧忌,想寫的便寫出來,不遵循內容 和格式的拘束。

從漢到魏,思想與文學的這兩方面的轉變,對於魏晉時代文學風格的形成,

至關重要──正是因為文章可以沒有顧忌地「隨便寫」,而思想上又充分容納異 端,因此才有了其後嵇康與阮籍「師心」與「使氣」。

反抗與挑戰制度、思想、權威,是魯迅對於孔融、嵇康與阮籍論述的共通點。

魯迅在〈我們怎樣做父親〉一文中說:「漢末的孔府上,很出過幾個有特色的奇 人,不像現在這般冷落」這裡「有特色的奇人」魯迅舉的例子就是孔融。魯迅指 出孔融曾表達過驚世駭俗的言論:「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 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否定父子、母子之間 的孝慈關係,則近乎極端地挑戰了儒家倫理觀,孔融也因此在格外強調「孝」的 曹魏時代見殺。魯迅儘管不完全讚同孔融的言論,卻顯然相當讚許他對政治權威 者以及儒家倫理觀的反抗作為。

不過這幾人當中,魯迅最為欣賞的恐怕還是嵇康與阮籍,而其中又格外偏重

「非湯武而薄周孔」的嵇康。從魯迅的日記可知,自1913 年起一直到 1936 年去 世,魯迅不厭其煩地反覆修訂輯校《嵇康集》45,許壽裳回憶說:「自民二以來,

45 1913 年 9 月 23 日日記:「下午往留黎廠搜《嵇中散集》不得,遂以托本立堂。」10 月 1 日,

在京師圖書館借到明代吳寬叢書堂鈔本《嵇康集》一冊,立即趕抄一冊,抄作底本。但在翻閱中 他發現「原鈔頗多訛敚,經二三舊校,已可籀讀」,但「校者一用墨筆,補闕及改字最多。然刪 易任心,每每塗去佳字。二以朱校,一校新,頗謹慎不苟。第所是正,反據俗本」分別見《魯迅 日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頁 82。以及魯迅:〈嵇康集跋〉,《魯迅全集》卷 9,頁 21。

我常常見魯迅伏案校書,單是一部《嵇康集》,不知校過多少遍,參照諸本,不 厭精詳,所以成為校勘最善之書。」46魯迅選擇將畢生心力投注於《嵇康集》的 整理校對,其間心緒可知。

不過令人疑惑的是,魯迅其實並沒有在演講和文章中表現出對嵇康的絕對推 崇,相反,他甚至不無嘲諷地指出嵇康、阮籍之所以反對禮教,乃是因為他們「實 在相信禮教到固執之極」,因此「實在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執得多」。那麼魯迅究 竟在怎樣的層面上欣賞嵇康,嵇康之文對於魯迅而言又有怎樣的意義?許壽裳 (1883-1948)曾云:「魯迅對於漢魏文章素所愛誦,尤其稱許孔融和嵇康的文章……

為什麼呢?就因為魯迅的性格,嚴氣正性,寧願覆折,憎惡權勢,視若蔑如,皓 皓焉堅貞如白玉,懍懍焉動烈如秋霜,很有一部分和孔、嵇二人相類似的緣故。」

47作為魯迅的好友,許壽裳的這段評註固然具有相當重要參考意義,然而僅僅以 個性相似解釋魯迅對嵇康的偏愛,則未免失之簡便。

引人注意的是,在演講中,魯迅引用《文心雕龍.才略篇》中「嵇康師心以 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來總結嵇康與阮籍文章的特殊之處,進而指出這「師 心」和「使氣」,也是魏末晉初的文章特色。48「師心」、「使氣」出現在《文心 雕龍.才略篇》,這裡的「心」、「氣」之概念與魏晉時代的「文氣論」密切相關,

指向個人的才思氣性與文學寫作之間的關係。而「心」、「氣」與「志」、「言」之 間的關係,我們可以參照《文心雕龍.體性篇》的另一段描述:

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49

「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出自《左傳.昭公九年》,鄭毓瑜教授曾考察從先 秦至六朝的「氣」論,指出這裡的「氣」意思是構成「人的生命本質」的「血氣」,

「血氣充足,則能在維持生命之外,進而產生有定向的『志氣』,來構成言語或 文章中的主旨、大要」50。換言之,「氣」是生命的最原初的本質與動能,它如

46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摯友的懷念——許壽裳憶魯迅》,(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頁 23。

47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同上註。

48 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魏晉風度及其他》頁 197。

49 梁.劉勰著作,周振甫注釋:《文心雕龍注釋》,(臺北:里仁書局,1987)頁 535-536。

50 鄭毓瑜:《國立臺灣大學文史叢刊七十九:六朝文氣論探究》,(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社,

1988),頁 118。

同血液在人的身體內部運行不息,蓄積於人的內心中,形塑人的情性、才力與志 氣,繼而吐納為有形的言語,成為人口中所發出「聲氣」,進而組成文章中所展 露的「辭氣」。因此,「言」是「氣」最直接最有力的表現,而「文氣」所連接的 是文章與作者的內在生命。

「文氣論」肇始於曹丕(187-226)的《典論.論文》,其云: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 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51

事實上,魯迅在談及「文學自覺」時,所引用的也正是曹丕的「文以氣為主」, 而他認為,正是曹丕注重「文氣」,從而形成了文章中「華麗」之外更為「壯大」

的特點。魯迅之所以特別強調「文氣論」作為漢魏時期的文學特點,大抵也來自 劉師培的啟發,本文第三章已經指出劉師培的〈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曾經就以 六朝「文氣論」論述「音節」,其云:「大凡文氣盛者,音節自然悲壯,文氣淵懿 靜穆者,音節自然和雅:此蓋相輔相成,不期然而然者。」又云:「文之音節本 由文氣而生,與調平仄講對仗無關。又作漢魏文而音節甚佳,亦有作一下之四六 文而不能成誦者,要以文氣疏朗與否為判。」52「文氣」關聯著「聲音」急徐高 下的自然吐露,不僅僅指外在的可以度量的音聲律動,更與個人的身體、氣質、

呼吸密切相關。換言之,「文氣」的自然發揮,帶來了「音節」的變化,二者在 創作活動中,相輔相成,因此文章聲音的動人與否並非全然體現為對仗格律的形 式,而更關乎個體的稟賦與內在生命,因而劉師培再三強調「不期然而然」的自 然狀態與「音節辭氣」之間相互發動的作用。因此,魯迅以「氣」論「文」,可 說亦是將「文章」與「個人」的身體、情感聯繫在一起,如此一來,文章(文學)

一方面超越了道德訓誡的拘束,另一方面突顯了文章寫作與作者的個體生命之間 的聯繫。因此,漢魏的「文氣論」,或許正應視為魯迅標舉「心」、「氣」所回應 的傳統,其在在提舉的「心聲」也就是這種富含「血氣」、發諸「情性」的「真 聲音」。

不過,在魯迅的行文脈絡中,「師心使氣」除了包含文章寫作與個人氣性的

51 梁.劉勰著作,周振甫注釋:《文心雕龍注釋》,頁 553。

52 同上註。劉師培講授,羅常培整理:〈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劉師培中古文學論集》,頁122。

關係之外,亦同時被賦予了另一層意義──個人在文學中如何直面時代、群體與 政治的衝突。魯迅在嵇康文章中,舉〈難自然好學論〉、〈管蔡論〉以及〈與山巨 源絕交書〉以表彰其「非湯武而薄周孔」,「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 可見嵇康最吸引魯迅的地方,並不完全在於其文章寫得精彩,而更在於其不服膺 於權力與現實的要求,完全依循自己真實的「心」和「氣」以「遣論」、以「立 言」。在這裡,正是發自「血氣」與「真心」,方能成就振聾發聵之「言」。這亦 令人聯想到魯迅〈摩羅詩力說〉中敘述拜倫「善抗」、「率真」、「剛毅雄大」,因 而不能見容於英國,最終顛沛流離,死於異域。魯迅在文中引用拜倫的話:

英人評騭,不介我心,若以我詩為愉快,任之而已。吾何能阿其所好為?

吾之握管,不為婦孺庸俗,乃以吾全心全情感全意志,與多量之精神而成 詩,非欲聆彼輩柔聲而作者也。53

魯迅為此深深觸動,而讚嘆拜倫之詩「凡一字一辭,無不即其人呼吸精神之形現,

中於人心,神絃立應,其力之曼衍於歐土,例不能別求之英詩人中。」拜倫求諸 個體呼吸與精神的「任心」與「反叛」恰與嵇康形成參照。因此,以嵇康為典範 的魏晉文學之所以在魯迅看來具有「異彩」,正是因為他們的「詩心」具有如「摩 羅詩人」般的反抗色彩。

反對因襲傳統,同時反對暴政的壓迫,魯迅在嵇康之文中所提取的精神根底 便是「反抗」,因而能夠不為傳統舊說所束縛,展現出「發為心聲」的「真」,如 此「師心使氣」讓魯迅既感到欽佩又有所共鳴。然而也因此,形成了魯迅對於嵇 康及其所代表的魏晉時代的雙重態度──一方面欣賞魏晉士人思想新穎與反抗 特質,另一方面這種反抗特質又內化為魯迅的人格,從而使得包括魏晉在內的一

反對因襲傳統,同時反對暴政的壓迫,魯迅在嵇康之文中所提取的精神根底 便是「反抗」,因而能夠不為傳統舊說所束縛,展現出「發為心聲」的「真」,如 此「師心使氣」讓魯迅既感到欽佩又有所共鳴。然而也因此,形成了魯迅對於嵇 康及其所代表的魏晉時代的雙重態度──一方面欣賞魏晉士人思想新穎與反抗 特質,另一方面這種反抗特質又內化為魯迅的人格,從而使得包括魏晉在內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