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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筆論」到「自然音節」

第三章 「言文合一」:《文心雕龍》的現代闡釋與韻文學的活化

第四節 「文以載言」:黃侃論《文心雕龍》及其聲音之學

二 從「文筆論」到「自然音節」

阮元曾引述《文心雕龍.總術篇》所謂「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

以論證駢文為「文」,散文為「筆」,從而使得《文心雕龍》的重要意義在清代以 降的駢散之爭中被突顯出來,這場論爭一直持續到民國初年的北京大學。民國初 年,劉師培、黃侃相繼應校長蔡元培之邀,赴北大任教,儼然與當時林紓,姚永 概等桐城諸子形成對立之勢。黃侃雖對《文心雕龍》相當推崇,亦多被史家歸入 選學一派,但他對於阮元的學說,其實並不十分滿意。黃侃對於《文心雕龍》詮 釋與解讀,往往可見他自己獨特的視角,而他對阮元的「文筆之辨」也作出了明 確的回應與反省。

黃侃承認在六朝盛談文筆的氣氛中,劉勰亦不能免俗地在《文心雕龍》中對

「文」、「筆」加以區分,但他指出近人徵引《文心雕龍》所作的解讀存在頗多謬 誤:首先,他認為六朝「文筆之辨」實包含兩種說法,「其一以有韻者為文,無韻 者為筆,其一以有文采者為文,無文采者為筆」131,阮元之論文筆,混淆了二者,

造成對劉勰本意的誤讀,這一點必須加以區分;其次,他不讚成劉師培以「筆不 該文,文可該筆」 解讀文筆論,而指出在劉勰的論述中「通言則文可兼筆,筆亦 可兼文」132,文筆之間並非截然二分;再次,他指出劉勰於文筆之間,二者並重,

「未嘗以筆非文而遂屏棄之」133,後人據《文心雕龍》,尊文黜筆,實則是使文章 之學過於狹隘的一種誤解。所以他說:

與其屏筆於文外,而文域狹隘;曷若合筆於文中,而文囿恢弘。屏筆於文 外,則與之對壘,而徒啟鬥爭;合筆於文中,則驅於一途,而可施鞭策。

阮君之意誠善,而未嘗至懿也。134

黃侃固不與桐城派為伍,然其對於選學派的態度也並不全然接受。關鍵就在

131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序志第五十》,頁 10。

132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總術第四十四》,頁 203。

133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總術第四十四》,頁 203。

134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總術第四十四》,頁 203。

於黃侃認為以有韻、無韻區分文筆,造成了「文」的囿限與狹隘,因此黃侃認為

「阮氏之言,誠有見於文章之始,而不足以盡文辭之封域」135。換言之,黃侃不 滿於選學派以六朝駢文自居「文統」正宗,而使得原本的補弊救偏之舉適得其反,

因此,他意圖在理論上調和「文」與「筆」之間的界限136。黃侃指出筆札之語最 早見於《漢書.樓護傳》,或曰筆牘,或曰筆疏,「皆指上書奏記施於世事者而言」, 而以有韻、無韻區分文筆,乃始於六朝「聲律論」出現之後137,因為這些上書奏 記的「公家之言」不須安排聲韻,而且當時有通稱之為「筆」,所以才有無韻為筆 的說法,究其源流,「其實筆之名非從無韻得也」138

換言之,六朝文筆之辨興起的歷史轉折在於「聲律論」的出現,然而如果以 合聲律者為文,不合聲律者為筆,那麼「古今文章稱筆不稱文者太眾,欲以尊文,

而反令文體狹隘」139,如此一來反而使得「蘇綽、韓愈之流起而為之改更,矯枉 過直,而文體轉趨於枯槁,磔裂章句,隳廢聲韻,而自以為賢」140。因此黃侃認 為:「夫孰非襞積細微,轉相凌駕,文多拘忌,傷其真美者之有以召釁哉。故曰:

中之為用,故未可遠也。」141可見,黃侃其實肯定「聲韻」之於文章寫作的重要 性,惟反對以「聲律」作為標準而對「文」有如此嚴格的拘限。黃侃立論的立場 雖與劉師培有異,但其推論卻導向了相似的結果。

因此,在《文心雕龍.聲律篇》的札記中,黃侃亦區分了「聲律」與「音節」。 然而不同於劉師培認為「聲律」只是自然音節理論化之後的產物142,黃侃激烈地 批判聲律對於文章寫作的限制,他在文中區分了「聲韻之學」與「聲律之文」,反 對將「聲韻之學」與「聲律之文」混為一談,因為對於聲韻學而言,講究四聲變 化固然是必要的,但對於文章寫作來說,卻不可拘忌於聲律。他說:

135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章句》,頁 17。

136 「中和駢散」的聲音事實上在晚清早已出現,朱希祖就指出民國初年的北京大學除了桐城派與 選學派外,其餘則主駢散不分,與汪中、李兆洛、譚獻,以及章太炎的主張一致。參見《朱希祖 日記》1917 年 11 月 5 日條,轉引自朱偰《五四運動前後的北京大學》,全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 員會《文化史料》第5 輯,文史資料出版社,1983 年,頁 162。

137 「文筆以有韻無韻為分,蓋始於聲律論既興之後,濫觴於范曄、謝莊,而王融、謝朓、沈約揚 其波。」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總術第四十四》,頁204。

138 同上註。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總術第四十四》,頁 204。

139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總術第四十四》,頁 205-206。

140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總術第四十四》,頁 205-206。

141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總術第四十四》,頁 205-206。

142 劉師培:〈文說.和聲篇〉,《劉師培中古文學論集》,頁 195。

詳文章源於言語,急徐高下,本自天倪。宣之於口而順,聽之於耳而調,

斯已矣。典樂教胄子以詩歌,成均教國子以樂語,斯並文貴聲音之明譣。

觀夫虞夏之籍,姬孔之書,諸子之文,辭人之作,雖高下洪細,判然有殊。

至於便籀誦,利稱說者,總歸一揆,亦何必拘拘於浮切,齗齗於宮徵,然 後為貴乎?至於古代詩歌,皆先成文章,而後被聲樂。諧適與否,斷以匈 懷,亦非若後世之詞曲,必按譜以為為之也。自聲律之論興,拘者則留情 於四聲八病,矯之者則務欲隳廢之,至於詰屈蹇吃而後已,斯皆未中道。143

文章既源於言語,那麼詩文寫作是言語聲氣自然流露的急徐高下,這與劉師 培所提出的「言出於口,聲音以成,是為有韻之文,咸合自然之節」的觀點相似,

然而不同之處在於,劉師培認為六朝所發明的格律與對仗形式雖然是後設的規範,

但仍然符合自然最初的韻律節奏,黃侃卻認為六朝所興起的聲律論,恰恰扼殺和 拘束了自然的音節節奏,文章雖然必須重視聲音,但不應該「拘拘於浮切,齗齗 於宮徵」。因此黃侃並不認同劉勰在〈聲律篇〉中所提出的要求,而讚賞鍾嶸《詩 品》所提出的「文製本須諷誦,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 並認為鍾嶸此言才是「曉音節之理,藥聲律之拘」。換言之,文章中的音節當出於 天然,只須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易於誦讀,而根本無需發明聲律。

如此一來,黃侃駢散折衷的態度看似與章太炎師一脈相承,然就其對文章本 質的理解而言,黃侃實則與章太炎大相異趣。而值得玩味的是,在〈原道篇〉中 黃侃也對「形立而章成,聲發則文生」作出詮釋:

故知文章之事,以聲采為本。彥和之意,蓋謂聲采由自然生。其雕琢過甚 者,而寖失其本,故宜絕之,非有專隆質樸之語。144

黃侃的解釋顯然認為《文心雕龍》中所突出的其實是自然的音聲辭采,既非 刻意雕琢,亦非專隆質樸。所以他指出章氏「凡書以文字著之竹帛者皆謂之文」

的作法所涵蓋的範圍過於廣大,而若選學派只就駢文的音節形式來定義文章,則

143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頁 114-115。

144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原道第一》,頁 17。

又過於偏狹。中和二者,黃侃強調,文章的本質終究還須講究音節辭采,然而惟 有「文質之宜而不偏,盡奇偶之變而不滯,復古以定則,裕學以立言」145才是一 切文章之宗。換言之,無論章句的劃分,抑或聲韻辭采的運用,黃侃的出發點仍 落實在「文章源於語言」的基礎之上,所以無論「文勢」、「文氣」、「聲韻」無不 須在言語聲情的自然流露中,顯示其意義146

馮友蘭(1895-1990)回憶黃侃上課時的情景時曾說:「他(黃侃)上課的時候,

聽講的人最多,他在課堂上講《文選》和《文心雕龍》,這些書我以前連書名都沒 聽說過的。黃侃善於念書念文章,他講完一篇文章或一首詩,就高聲念一遍,聽 起來抑揚頓挫,很好聽。他念的時候,下面的觀眾都高聲跟著念,當時成為『黃 調』。當時的宿舍里,到晚上各處都可以聽到『黃調』。」147這段軼事,或許可以 成為理解黃侃聲音之學的一個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