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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治屋頂下建構「中國」文學:「鄉土文學」不是「方言文學」

第三章 從鄉土到本土:戰後島內台語文運動的發軔

第一節 尋找「鄉土」:戰後台灣文學場域的政治語言及語言政治

四、 在政治屋頂下建構「中國」文學:「鄉土文學」不是「方言文學」

時間來到 1970 年代,台灣經歷釣魚台事件、保釣運動、退出聯合國、中美 建交、台日斷交等一連串的外交挫敗,引起學生與知識份子不分省籍地,對台灣 社會與政治提出改革要求,在創傷事件的衝擊下,中國國族教育成為形塑集體記 憶的骨幹,也因此形成了跨越省籍界線,又與中國民族主義的復興密不可分的世 代認同。54知識份子根著於台灣社會現實的改革意識,在文學場域遂轉化為對現 代詩、現代主義小說的嚴厲評論。現代主義被認為是耽溺個人情感、流於形式堆 砌的文學實踐,尤其是「詩人的欠缺對自己民族的過去與現在的關聯之認識」, 以及小說方面「需求民族性與社會性的呼聲響徹雲霄」。55故主張回歸現實的《文 季》雜誌舉起了「社會寫實主義」的大旗,培養出陳映真、黃春明、王禎和等本 省籍的鄉土文學作家,帶動了台灣文壇關於「鄉土」、「寫實」的實踐與討論。

鄉土文學以小說為主,在對台灣現實的關注之下,以描寫鄉下人和小鎮居民 在經濟困頓下的艱難處境為主,故事場景多為工廠、農村、漁港或鄉鎮,主角出 身卑微,而這些作品也企圖以「國語化」的福佬話如實反映社會下層民眾的生命。

56因為這些特色,鄉土文學在論戰當中,時常被攻擊為左傾、具有共產思想的工 農兵文學,又因為其方言的表現而被誤讀為「方言文學」,更被視為是狹隘的地 域主義、分離主義之展現。雖然蕭阿勤認為 1970 年代鄉土文學真正無法見容於 國民黨與批評者之處,是透過這些作品的社會寫實主義技巧對當時社會經濟體制 的尖銳批判,而不是一種與中國民族主義對立的分離主義57,如此一說或多或少 低估了潛隱的台灣意識,但就表面上而言,由於官方意識(如余光中、彭歌、朱 西甯)與民間的中華/中國意識(如陳映真、尉天聰、胡秋原)有共同的中國民 族立場,台灣意識不得不以葉石濤的「三民主義文學」或鍾肇政的「國民文學」

54 蕭阿勤,《回歸現實:台灣 1970 年代的戰後世代與文化政治變遷》,頁 66-139。

55 陳正醍著,路人譯,〈台灣的鄉土文學論戰〈上〉〉,《暖流》2 卷 2 期,1982.08,頁 27。

56 蕭阿勤,《重構台灣:當代民族主義的文化政治》,頁 145。

57 同註 54,頁 221-224。雖然在此筆者比較鄉土文學作家若干民族主義的說法及方言觀點後,認 同蕭阿勤的詮釋,但我們必須斟酌張茂桂、吳介民兩人與蕭阿勤的對話,來預設另外一種可能性。

張茂桂認為,蕭阿勤以公開文本來檢視當代可歸類於「台灣意識」作家群,是否忽略了白色恐怖 之高壓言論政策對文本書寫者可能產生的自我限制與壓抑?而吳介民則認為蕭阿勤對本土派作 家帶有中國民族主義元素的表態賦予過多真確性(authenticity),而提出 Scott「隱蔽文本」的觀念 來解釋認同的轉折,實為敘事認同由隱蔽至公開的過程。參見張茂桂,〈評蕭阿勤《Contemporary Taiwanese Cultural Nationalism》及盧建榮《分裂的國族認同:1975-1997》〉,《國立台灣大學社會 學刊》29 期,2001,頁 293-299;吳介民,〈鄉土文學論戰中的社會想像──文化界公共領域之集 體認同的形塑與衝突〉,收錄於李丁讚等編,《公共領域在台灣:困境與契機》(台北:桂冠,2004),

頁 299-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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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避免政治上的迫害。因此,鄉土文學所強調的「鄉土」,仍一致以「作為中國 一省」的「現實台灣」,不脫以「民族中國」為終極回歸的論述範式。那麼,鄉 土文學文體又是否真如朱西甯的嚴詞指正:「回歸民間而動用方言是必須的,而 發展為方言文學便是本末倒置」?58而混用「方言」究竟發揮什麼樣的功能?

陳映真認為,日治時期與後的鄉土文學在反經濟、文化帝國主義的精神上是 相同的,但是「由於中國普通話和閩南話之間的差異,由於日治時代台灣和大陸 祖國的斷絕,當時,傷時憂國之士,乃有主張以在台灣普遍使用的閩南話從事文 學創作,以保中華文化於殖民地。」而戰後鄉土文學作為在台灣文學作為中國近 代新文學的一部分,並不同於日治時期中、台分離的狀態。59所以陳映真強調:

日治時期台灣在與祖國斷絕的歷史經驗中,因為語言差異過大而使用閩南語,與 戰後台灣在中國脈絡下,使用附屬於「國語」的「方言」是不同的情境。王拓則 是早已和黃春明、王禎和60一樣否定「鄉土文學」,而改以「現實主義」對其文 學實踐的內容與形式進行釐清與定義,認為鄉土文學是「反抗外來文化/建設民 族文學」和「社會不公的心理和感情」所滋養出來的,所以鄉土文學不應侷限於 鄉村,也不能太過強調台語方言的模擬運用而流於地方主義(但卻有助於豐富國 語的詞彙),應「逝者如斯」,不能過度懷抱於現代衝擊下必然沒落、消失的鄉村 社會。61對此,黃春明亦有一番針對方言使用的說明:

方言是一種極富力量的語言。假使一個國家要統一與茁長,當然需要一種 統一的國語。但是這並不表示要排除地方方言。對我們本地人來說,官方 語言是一種國內的外來語。方言才是表達我們的感情、思想和觀點的一種 最精確、最親切的語言工具。當然你不可能全篇作品都充斥方言而讓人家 看不懂。不過,藉著一點台灣話的韻味,有助於中文成為一種更富表情的 語言。然而,以方言寫作,並非一定就是鄉土派人士。62

58 朱西甯,〈回歸何處?如何回歸?〉,尉天聰編,《鄉土文學討論集》(台北:遠景,1980.10),

頁 220。

59 陳映真,〈文學來自社會反映社會〉,尉天聰編,《鄉土文學討論集》,頁 65-66。

60 邱貴芬曾以王禎和《玫瑰玫瑰我愛你》的語言雜燴為例,認為其文體混雜了台灣國語、福佬 語、客語、英語、日語、台灣化日語、英語化國語,呈現了台灣幾百年來被殖民的縮影,同時也 展現了一種政治姿態,打破以國語為本位的語言階級,解放了各種階層人民的生活語言,據此認 為「福佬話」企圖以「台語」、「台灣語」,反而是另一個欲取代國語權威正統性的「殖民壓迫」。 筆者認為,《玫瑰》比起其他鄉土文學作品,確實呈現更混雜的時代語言,但是回到鄉土文學的 民族想像與文化習癖(habitus)的脈絡下,王禎和的多語文體並不能就此證明台灣社會的語言階級 瓦解,或國語對本土語言的壓迫已經消除,而鄉土文學作家於作品中挪用本土語言的方言觀,更 無法支持邱貴芬的後殖民觀點。施俊州亦借用社會語言學的分析,說明王禎和的方言使用並無法 達到威脅/破壞華語文學(史)的效果,反而藉台語創造華語文學的「變體」來豐富華語的使用。

邱貴芬,〈「發現台灣」:建構台灣後殖民論述〉,收錄於張京媛編,《後殖民理論與文化認同》,頁 169-191;施俊州,《語言、體制、象徵暴力:前運動期台語文學 kap 華語文學關係研究》,55-74。

61 王拓,〈是「現實主義」文學,不是鄉土文學〉,尉天聰編,《鄉土文學討論集》,頁 116-117。

其他如楊青矗也呈現類似的主張,參見〈什麼是健康的文學〉,頁 297-299。

62 Linda Javin 訪問,陳川流譯,〈文學不能脫離現實-訪問黃春明〉,《暖流》1 卷 3 期,198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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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陳映真與王拓,黃春明顯然意識到當前的「國語」是「國內外來語」背後 的政治性,黃春明甚至也認為這是一種「說語言的大國主義思想」,有消滅方言 之虞。63但從「豐富中文的表情」,以及「並非就是鄉土派人士」這些多少有意 要廓清使用方言的意識形態的說法當中,結合陳映真、王拓對鄉土文學的界定,

可以說無論作家自覺與否,鄉土文學文體的方言使用,幾乎都是在承認語言政治 賦予華文體制的合法性與正當性當中追求在地語言的混用。

《逆寫帝國》作者群對於文學作品中使用殖民地語言,以及語言之間權力分 配、交涉的現象,有相當精闢的看法,認為「這些「邊界」的語言,塑形於權力 的壓抑性話語之下,但他們也曾成為現代時期,某些最為激勵人心及創意澎湃的 文學作品的顯現之地。這亦部份拜規範性語碼(normative code),跟形形色色的地 方用法之間的政治張力所帶來的動力。」64以上述觀點觀察戰後鄉土文學的方言 使用,筆者所要提出的看法是:正因為在國民黨的語言政治之下,台語被收編、

壓抑為政治意義上的「方言」用以支撐中國民族主義,而「方言」附屬在以華語 為主的鄉土文學文體當中,不但能藉由挑動、逾越方言與國語的位階規範的姿態 召喚出「政治張力」,更能藉此深化社會寫實主義的文學技巧對社會經濟體制的 批判力道。所以,鄉土文學文體之所以能透過方言的混用而受到讀者青睞甚至政 治影響,正是現實主義技巧利用台語作為「方言」相對於國語的邊陲位置所產生 的政治張力而造成的「副作用」,至於再現並保留台語(語族)的文化體系,嚴 格說來並不是鄉土文學的要旨。

也因此,致力於台語文運動的林央敏甚至曾以華語本位批評鄉土文學文體,

說:「中文除了受文白夾雜與惡性西化兩大災難之外,近幾年來又增加了一種暴 動,那就是方言的蹂躪。」他強調並非反對用方言寫作或不讓方言摻入國語,而 是主張使用方言必須朝「方言國語化」的方向適當調整,而不是叫「國語方言化」。

65向陽也曾對鄉土文學文體提出反省,認為「嚴肅誠懇的鄉土文學作品忽然少見 了,但不少披著或沒有自覺地使用鄉土方言的作品大量出籠。我們很難在徒具鄉 土表態的作品中看到或感到人性的真正光澤,只能聽到某些『牙牙學語』者缺乏 深刻關注與視景的假聲。」66暫且不論個人的「轉向」,但林央敏和向陽都指出

65向陽也曾對鄉土文學文體提出反省,認為「嚴肅誠懇的鄉土文學作品忽然少見 了,但不少披著或沒有自覺地使用鄉土方言的作品大量出籠。我們很難在徒具鄉 土表態的作品中看到或感到人性的真正光澤,只能聽到某些『牙牙學語』者缺乏 深刻關注與視景的假聲。」66暫且不論個人的「轉向」,但林央敏和向陽都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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