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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聲無聲之間:語言政治中的「雜訊」

第三章 從鄉土到本土:戰後島內台語文運動的發軔

第一節 尋找「鄉土」:戰後台灣文學場域的政治語言及語言政治

三、 在有聲無聲之間:語言政治中的「雜訊」

誠如霍布斯邦的觀察,從各種通行語言當中選擇其一訂為民族語言,是相當 政治化的,而通常被選為民族語言的優勢語,多是「極少數的精英份子平日用來 處理政務、鑽研學術或進行公開辯論之用」42的語言。國民政府以「中國化」為 目標對台灣所進行的各種文化重建工程,不啻是要將已在中國通行的,以「北京 話」為基礎的國語,建構為台灣的「高級文化」,並透過國家機器將北京話的溝 通體系創造為葛爾納所謂的「共享的文化(shared culture),作為「中華民國」統 治「台灣」的權力基礎。這一方面是國民政府在「反共抗俄」的情境中亟欲掌握

「中國」詮釋權的表現,另一方面則是要讓台灣人透過此一民族語言,認同國民 黨的中國正統。在這個過程中,無法支撐中華民國的中國民族想像,甚至有可能 干擾台灣人認同中華民國的日語,自一開始就被視為肅清的目標,台灣的本土語 言也逐步被「國語」以政治與文化的從屬論述收編,導致戰前台灣作家在官方政 策的影響下的文學場域內,不得不放棄熟悉的日文,選擇在自我辯護與游移之間 以國語為目標,舉步維艱地嘗試走出「跨語」的困境。只不過,我們在「戰後的 台灣文壇為何『不需要』台語文學?」43的提問之下,可以深入思考,也必須注 意到的是:身處戰後初期困厄的政治與文化環境下,繼承日治時期以來曖昧的漢 文化認同以及「鄉土文學」認識的台灣作家,為什麼仍舊需要台灣話/方言作為 表現形式,但卻又沒有萌生建構「台語文學」、完成「台灣話文」未竟的目標?

從這個角度出發,或許我們才能重新思考台語甚或其他本土語言到了戰後,為什 麼無法發展成各自獨立的母語文學,而必須選擇依附在以華語為主的「鄉土文學」

文體形式當中才能被看見。而這樣的文體是在什麼樣的背景下出現?有什麼樣的 時代需求?同時又有哪些限制?

先從台灣話文的書寫技術談起。日治時期減授、虛化公學校漢文課並廢止報 刊漢文欄,國語運動由緩轉急,使得中國白話文,或者是摻雜「台灣話文」基因,

不中不台卻又亦中亦台的「台灣式白話文」,都因此面臨發展的鈍挫。雖然在此 無法細緻地梳理「台灣式」或「台語式」白話文所呈現的「台灣話文」是否有程 度上的差別(例如語法差異、台語詞彙使用多寡……等),但是從日治末期停格 的階段性成果中可以發現,無論是台灣話的用字問題,或者是以台灣話文表現的 作品內容與文學技巧,全部以台灣話寫成的作品相對而言,在當時的台灣文壇尚 未形成書寫技術與審美觀的共識。在這種狀況下,不管是台灣話文在發展過程中,

持續受到中國北京話的浸染而「華語化」,或者是中國白話文的支持者在對話當 中使用台灣話文的折衷作法,「行文以中國白話文表現,對話採用台灣話文」的 書寫形式,成為日治時期台灣作家操作台灣話文的極限與默契。雖然不乏有積極 嘗試台灣話文者如賴和、楊逵、蔡秋桐、賴賢穎等人,但既有的障礙在政治緊縮

42 Eric Hobsbawm 著,李金梅譯,《民族與民族主義》,頁 72-75。

43 呂焜霖,《戰後台語歌詩的成因與發展──兼論向陽與路寒袖的創作》,頁 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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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情勢之下雪上加霜,終究難以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再者,日治時期台灣話文論戰的「鄉土」其實有兩個層次,一層是文學意義 上的「鄉土」,另一層則是語言意義上的「台灣話文」。44關於「鄉土文學」的演 繹,論戰前期黃石輝所提出的「鄉土文學」,很明顯著重於語言意義的台灣話文 字化問題,對於文學意義上的「鄉土」則較少觸及,所以我們可以看見的是,一 方面台灣話文反對者提出「鄉土」內涵的質問,另一方面是黃石輝迅速把戰線自

「鄉土文學」的辯證當中抽離,轉而證成「台灣話文學」本身的正當性。當然,

台灣話的建設仍舊是一大焦點,而且逐漸取得共識,深化為對民間文學的採集與 建構,但由於論戰後期,台灣的文學語言隨著作家日益熟練中國白話文,而後又 逐漸被日文取代,台灣作家從不同的語言條件下所定義的「鄉土」,為「鄉土」

的文學及語言意義帶來了相當大的影響。例如清葉將「台灣」視為「鄉土」,而 在台灣的氣候、風俗習慣、人情風味和地理關係等種種因素影響下所產生的文學,

自然就是「鄉土文學」45;劉捷則認為,鄉土文學紛擾的同時,「從去年開始用 日文來創作極具台灣地方色彩的作品」廣義來看是台灣文學的大收穫,可見劉捷 也認為鄉土文學無關語言,而相對重視文學表現的內涵。46吳坤煌雖然批判清葉、

劉捷是不切實際的浪漫想像,「鄉土」應該從台灣過半農工無產階級的「現實」

出發,但有趣的是,在語言的觀點上,吳卻引用藏原惟人所舉的蘇維埃同盟烏克 蘭運動為例,認為「用哪一個文化統一」的爭議可以在「帝國主義」之後廢止文 化性統治、擁護民族文化來達成,一如烏克蘭語只是作為共通語言,而其他一切 民族的形式都可獲尊重。吳坤煌甚至從馬列主義出發,以史達林的話來回應語言 問題:「民族文化是首先要擁有一種共通的語言,並且為了製造出讓一種統一的 文化來統一的條件,必須給予發展、進步和表現出力量的機會。」47所以,當「日 語」替代「漢文」成為台灣的共通語言之後,「鄉土文學」的語言意義逐漸被削 弱,成為「台灣」、「地方色」、「特殊性」的文化符碼。

到了戰後,來台的中國作家多能包容這種經歷日本殖民統治後,雜揉了台語、

日語的「國語」創作。不過他們也都一再警示,台灣話只能縮用於表現對話或少 量穿插,不得以台灣話為主體,更不能逾越「分離主義」的界線。所以,當中、

台作家又再次觸及台灣文學語言問題之時,殘餘的台灣話文並沒有再次喚起「鄉 土文學」的語言意義。例如在「橋」副刊的方言文學論爭當中,面對來台中國作

44 林巾力,《鄉土的尋索:台灣文學場域中的「鄉土」論述研究》,頁 113。

45 清葉,吳玫芳譯,〈具有獨特性的台灣文學之建設──我的鄉土文學觀〉,收錄於中島利郎編,

《一九三○年代台灣鄉土文學論戰資料彙編》,頁 328-329。

46 劉捷作,吳玫芳譯,〈一九三三年的台灣文學界〉,收錄於中島利郎編,《一九三○年代台灣鄉 土文學論戰資料彙編》,頁 492。

47 吳坤煌,彭萱譯,〈論台灣的鄉土文學〉,收錄於中島利郎編,《一九三○年代台灣鄉土文學論 戰資料彙編》,頁 488-490。另收錄於吳坤煌著,吳燕和、陳淑容編,《吳坤煌詩文集》(台北:

國立台灣大學出版中心,2013.04),頁 123-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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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陳大禹以台、日、華語完成的多語作品〈台北酒家〉,台灣作家其實多半給予 肯定,並認為這是對台灣作家的鼓舞,但中國作家卻一方面認為台灣文學必須為 中國服務,二方面指陳台灣話粗鄙不夠文明。在台中國作家面對台灣話文所表現 的分離焦慮,無疑證成了台灣語文的「雜訊」具備無法為國語霸權完全收編的主 體性與自主性。

又對台灣作家而言,台灣話文雖然是一種可以召喚台灣特殊性的文化造物,

抵抗在台中國作家全面以中國意識涵括台灣的特殊經驗48,但是在技術的侷限49 以及二二八事件後國民政府加強打壓台灣本土語言的影響下,為了在多為中國來 台人士所掌控的文學場域當中獲得發言權,戰後初期的台灣作家於是不得不以國 語為目標進行一場「跨語」的苦鬥。相對於前述台灣作家對台灣話文的認同,此 時期的本省籍作家如鍾肇政、鍾理和、陳火泉、廖清秀、許炳成(文心)等人,

雖然在自主建立台灣文學的意向上對台灣話有所期待,但卻已泰半不贊成方言文 學,嘗試的限度也僅止於「國語為主,方言為輔」,甚至「方言文學實屬多餘」,

「以國語取代方言似無不可」50。可見,「跨語」作為體制內抗爭的唯一手段,

日治時期停格的台灣話文,到了戰後初期幾乎沒有機會再重新轉動,「鄉土」的 內涵,也逐漸被殖民情境下妥協於語言的文學象徵意義所壟斷。台灣作家的語言 挫傷,著實在 1950 年代《文友通訊》的討論當中表露無遺。

如果以後設的台語文學定義來看,這些主張固然是不得不服膺於國語政策的 結果,但如果考量到技術與政治的限制,自戰前跨越至戰後的台灣作家面對語言 衝擊的同時,不時透露出想要以方言為作品增添「鄉土味」的嘗試,或許已誠屬 可貴。如研究者陳志瑋所指,戰後初期台灣作家的語文混雜現象,是一種既挪用

「國語」,使「國語」使用者產生被干擾、威脅的焦慮感,又使本土語言文化得 以「借屍還魂」的解殖文化策略。51以後殖民研究的觀點來看,面對殖民體制所 加諸的語言與文化壓迫,方言的使用以及詈言、髒話或罵語等等「語言暴力」

(linguistic violence)的展現,通常是被殖民者用以表達國族認同的言說策略。52可 是問題在於:當戰後經歷由國家主導的反共文藝與懷鄉文潮,國語政策造成語族

(群)與民族之內/之間不公平的語文資本分配與再生產的台灣文壇53,在對「黨 化」、「復古」的反動下,台灣作家展開西方現代主義無根漂泊的旅途而終於抵達 了「鄉土文學」文體之後,在以華語為主的文學場域之中,台語與其他本土語言

48 彭瑞金,〈記一九四八年前後的一場台灣文學論戰〉,《文學界》10 期,1984.04。

49 例如楊逵雖曾於日治末期創作台灣話文小說,但由於假借字過多而終告放棄。戰後初期的台

49 例如楊逵雖曾於日治末期創作台灣話文小說,但由於假借字過多而終告放棄。戰後初期的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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